《冬萤》
文/小月黎枝
2022517开文
202282晋江首发
那年,六月。
曼哈顿人潮汹涌的繁荣街道上,虞伽穿了条脏兮兮的破烂裙子,拖沓着步子了无生趣地穿行在步伐匆忙的人流之中,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另类。
且格格不入。
那会儿刚过正午,斜上方的烈阳使人头晕目眩,口干舌燥,于是每走一步,身子就会更沉一些,皮肤也愈发滚烫,眼前人影重重叠叠,过往的行人与她擦肩接踵,也是在那一霎那间,感受到来自世人眼底一晃而过的厌,以及来自他们灵魂深处的恶意。
脸有多脏,她知道,但为了不让追寻她的人辨认出来,只好捧一把灰把脸弄脏,却也因为这副狼狈的模样,使得正常人对她避之若浼。
当然,也有不正常的,那些肮脏的黑鬼企图在她人生最落魄的时候对她动手动脚,还好溜得快,不然连骨头都不剩。
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她过着没钱,没手机,没身份证明,没吃没喝暗无天日的日子,怎么挨过来的不知道,只知道又饿又累四肢酸疼。膝盖也在逃跑的路上磕破过一次但未得到及时处理,这会儿大抵是因为感染了,所以血水里渗着脓,看着挺触目惊心的。
拐了两条街,进入一条鲜少有人烟的僻静小巷,墙面是大片夸张的彩色涂鸦,垃圾桶歪七扭八地横了一溜儿,而按照她对这一片的了解,这里应该是唐人街后头的小巷。
倚着垃圾桶为藏身之所,虞伽席地而坐,伴随“刺啦”一声,牙齿撕开裙子一角,当红色布料绑在膝盖上打结的那一秒,疼,钻心的疼。
皱了皱眉,额心凝结的汗顺着鼻梁往下淌,与纤细颈脖上的细密汗珠混在一起,随之闷哼一声,从紧咬着的下唇上吐出的气息有些虚,也有些喘。
等她重新站起身的时候,目光恰好落在掀起盖子的垃圾桶上,停顿几秒,再次咬唇,不是没料到此刻捉襟见肘的现状,但真没想过事情会如此糟糕,如今竟沦落到要捡垃圾的份上。
活得如蝼蚁般微不足道。
虞伽拨开粘稠在后颈上湿漉漉的发丝,忽地一脚踹在绿色垃圾桶上,“哐当”一声,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随即散落一地,紧接着,她一屁股坐在垃圾堆里,手往里拨的同时,鼻尖隐隐嗅到一阵夹杂在腐朽中的香气。
是面包的香气!
大脑皮层快速反应的同时,手指拼命往里拨,同时掠过那些湿漉漉的脏垃圾,最后,当她扯出一大袋完好无损的面包时,眼睛霎时亮了一下。
袋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面包,有肉松包,菠萝包,午餐肉包……每一颗面包外头都裹着一层塑料薄膜,所以不出所料的话,这些应该是被附近面包房扔出来处理的即将过期的面包。
但对于她此时的处境而言,这些面包如同救命稻草!
没就着水,直接干啃了两个面包后,胃里总算舒服了些,活了那么多年,也算头一回体验到人濒临死亡前是种什么样的体会。那是一种即便人没死,却形同死了的感觉,除了这俱还得靠食物来维持生命体征的躯壳外,灵魂早已如同一潭死水般干涸。
夏日干燥的风轻拂而过,虞伽轻咳了两声,用手背擦了擦干裂的唇角,抬眼,正好赶上晚霞降临,那一瞬,橙灿的霞光终于拨开眼底缭绕的沉郁,落几道在阴暗潮湿的小巷里,与此同时,瑟缩在垃圾桶后的虞伽也总算有了一刻喘息的机会。
三秒后,阖上眼,打算补一个熬了几近72小时不眠不休的觉。
也许是太累了,虞伽很快便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中,但过不了多久,耳膜边传来一阵“乌拉乌拉”由远及近的警笛声,那会儿身子又冷又烫,像是被夹杂在冰火两重天中,难受的不行,于是挺努力地想睁开眼,但偏偏睁不开,身子轻轻颤,呼吸也越来越急,随后在竭力挣扎后,终于将一丝天光漏进眼缝中。
天黑了,好像还下了点雨,从微眯起的眼睛缝隙中看到四周一片湿漉漉的,然而迷蒙雨幕里,有人打着一把长柄黑伞从巷口徐徐朝她走来。
呼吸也是在那一刻停住的,身子依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赫然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黑色牛皮鞋,然后是男人蹲下身时露出的一截灰色高定西装裤裤腿。
眼眶湿了,鼻头也发酸,男人把伞挪到上方替她遮挡住了从头顶洋洋洒洒飘散下来的雨丝,虞伽想说话,说不出,彼时,警笛声越来越近,在用尽全力挣脱后,终于嘶哑着声线竭力喊出一声:“爸爸!”
男人没说话,沉默地将黑色伞柄塞进她手心里,而后拍了拍她孱弱的肩膀,深邃的眼底藏着一种欲说还休的复杂情绪。
那是一种“只能陪她到这里”的无奈,是一种临别前的无声交代。
虞伽当下根本顾不了那么多,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爸爸,快走,警察来了……”
随后。
手颤了一下,呼吸发紧,背后全是凝结的冷汗,层层叠叠地覆着,沾湿了裙子。
……
等虞伽彻底睁眼的时候,薄暮冥冥,小巷昏黄的灯影下,空无一人,她轻咳着,听着那阵渐行渐远的警笛声,才知道,原来是大梦一场。
心里太空了。
那种从梦中惊醒后的怅然若失让她眼眶一阵滚烫,紧接着吸一记鼻子,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强忍着没掉眼泪,而后坐起身子,感觉膝盖好像没那么疼了。
大概是麻木了,又或许是浑身的酸疼早已覆盖了那轻如鸿毛的擦伤,忽然觉得日子过得没劲透了,也烂透了,活着跟死了没区别,甚至还不如死了。
至少死了以后就没知觉了,也再尝不到世间百态的酸楚苦涩了。
胸口发烫,呼吸起伏着,看不到未来,也没有未来。
可她今年才19岁啊。
心态怎么就跟八十岁的老太太一样,可悲至极。
……
夜间的海边只坐着寥寥数人。
氛围挺静,也挺好。
虞伽把脱了的鞋提在手里,赤着脚踩在细腻湿绵的沙子上,与此同时感受着腥咸的海风将长发吹得微微凌乱,将纱裙裙摆吹得轻微摆动。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面,看着神秘又辽阔,而遥遥远处,有一艘灯火通明的游轮正缓缓前行,撩一下头发,回身看,原本坐着闲聊的几对小情侣已不见踪影,于是海滩边更静了,只剩海浪不断卷起的“哗哗”声。
抽回视线,继续漫无目的地沿着海滩朝前走,也任凭卷起的白色海浪轻轻拍打着脚背带来微微的痒,不知怎么了,忽然间觉得特别心酸,觉得自己好像真就到这儿。
快熬不下去了。
于是抽一记鼻子,朝前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直到累了,才把提在手里的鞋扔在沙滩边,转身,人义无反顾地朝海浪里徐徐走去。五秒后,微凉的海水漫过脚踝,远处的灯塔在深蓝的夜暮中一闪一闪地跳跃,风在吹,长发在肩后放肆飘扬。
当海水漫过小腿即将抵达膝盖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咔哒”一声,挺明显,但很快就被一阵赫然掀起的海浪声盖过,在那个当下,虞伽确实因为这个动静而下意识回头。
随后就看到离她不足两米的身后。
那人背光而立。
他左右拎了罐几秒前刚拉开的啤酒,右手悠哉地插着兜,小臂上有纹身,只是海边光线太暗,具体是什么图案看不清楚,五官也模糊,但她依然能看到他肩背处落了几道路灯的微弱光晕,看到他背心领口在海风中吹着,头发微微凌乱,也看到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懒洋洋。
长达十多秒的对视中,没人开口。
只是。
长久而沉默的对视下,他插兜倦眯着眼看她的样子就像在关爱一个弱智儿童。
“干嘛呢?”他拎着啤酒罐的指头往她那儿懒懒一指,打破沉默的同时收回手臂,将啤酒凑到嘴边喝一口。
动作懒。
声音更是懒洋洋的。
三秒后,虞伽回了俩字:“夜泳。”
话音落下,他慢条斯理地点了下耳廓的位置,与此同时,虞伽注意到他原先一直塞着降噪耳机,而此刻,才忽然起意要听她讲话。
挺气。
所以她转眼便改了口:“不想活了呗。”
风又大了些,吹得她长丝张牙舞爪地飘,伸手去撩,夹了几缕在耳后,漏下的那几缕仍散落在脸颊旁飘着,而后,背脊一阵凉意,吹得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但皮肤却很烫,四肢也酸疼,仿佛此刻并非站在冰凉的海水里,而是流金铄石的炼丹炉里。
“哦。”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吊儿郎当地朝远处悠悠一指,“那你跑远点别在这,我不想见脏只想静静看海。”
当下的第一反应是,挺绝。
接连而来的第二反应是,挺狠。
形形色色的人遇见过不少,但这人留下的印象可以说是非常深刻了,这不光是因为他傲到不可一世的态度,还有身上燃着的一股子鲜活劲儿,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底气,是绝非良好环境所塑造不出来的狂妄资本。
这与她过往遇到的任何一个如蛆一般活在阴暗里的人都不同。
这感觉,让人挺新鲜,所以自然而然就有了跟他杠的念头:“这片海归你管?”
“不归我管。”
停顿了两秒,继续说:“但在我眼皮子底下,不行哦。”
带着完全不容置喙的强势劲儿,这话的意思挺明显,也挺霸道。
意思就是你可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胡作非为,随你便,但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是不行,就得全听我的,而那股子气势如虹全透过他倦眯着的眼底流露出来。
“就当没看见不就好了。”虞伽吸一记鼻子,转过身,继而往更深的海浪里走。
这回,身后的人没了动静,也没了声音。
此刻不知道是因为“劝”不动她所以自行离开了,还是携着一丝好奇心,沉默地望着她背影,要看看她是否真心寻死。
海水快速没过大腿,胸口轻微起伏着,有一种恐惧正逐渐吞噬意识,但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走,当腰腹被冰凉的海水浸湿那会儿,身后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声调:“每年被淹死的人不少,多数是意外,过程很痛苦,死状也挺难看。”
没回头,但他的话却一字不落地涌进耳膜,随着风声,随着近在咫尺的海浪声和沉沉呼吸声。
“当水呛进呼吸道,喉咙就会自然痉挛收紧,你会觉得呼吸困难,然后是缺氧。”
懒声懒调的,没有劝她回头的意思,只慢慢刨析溺水者的死状有多痛苦多可怕,其余的,由她自个儿去考量,他只提供参考。
冷静。
甚至是冷漠。
但这些话确实起了作用,此时此刻,虞伽很想回头,可偏偏身子沉得要命,甚至不足以承受她转身的力量。
呼吸很急,嗓子眼发紧,海水不知不觉已没过下巴,而后在张着嘴呼吸的下唇边缘微微浮动着,远处灯塔闪烁,海浪在耳边一下又一下地翻涌,未知的海底深不可测,大脑很快便进入了另一种游思妄想的状态里。
人死了会去哪里?
会有灵魂吗?
灵魂会有所归依吗?
使劲晃了晃脑袋,甩开那些神经兮兮的想法,让自己急中生智,让自己呼吸,让自己回头……然后,在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在海水猝不及防地淹没口鼻的时候,在神智渐渐涣散之际,恍惚听见从身后沙滩上遥遥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
“三十秒急救时间,你说我管不管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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