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伽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没变,四周挺安静的,除了前排挂点滴的声响和“砰砰”加速的心跳声外,没有多余的声音。姜则厌不动声色地将手背从她的掌心下抽出来,身子向后靠了靠,没有任何征兆地直入正题:“野戈是我高中时就玩得挺好的一哥们,那时候我们几个人包括祁曜在内,几乎天天混一起。”
他说这些的时候虞伽一言不发地听着,呼吸微微起伏着,落了空的手掌覆在他的膝盖上,看着眼前这个比平日里要寡漠得多的姜则厌,然后听他继续说:“直到高三那年,他突然就跟我们这帮人走远了些,放学后也总是第一个溜,后来别人跟我说,他在校外结交了一帮朋友。”
“你懂么,”他顿了顿,“我们平时在学校再混蛋,但跟校外的那帮人比起来还是简单得太多。”
虞伽的喉口哽了下,没说出话来,姜则厌接着说:“他们玩的是什么,是超越法律界限外的事,是我特别看不起也最反感的事。”
“所以他们玩的是……”
虞伽终于在这时出声,只是这一回,她仅仅说了前半句话就倏地顿住,因为秒懂了姜则厌的意思,所以在那两个字卡在喉口的霎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要变坏变成社会底层的渣,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拦不住,也不想管,我只当没这个兄弟,以后各走各的。”
他讲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只是,这话明显还有后半句。
大脑飞速运作着,虞伽知道事情并没有他阐述得那么简单,如果前面的话是铺垫,那么后面就必然藏着更汹涌的骇浪,就像暴风雨前夕的异常平静。她的视线一刻不离地集中在他身上,等再开口时,嗓音里透着一丝哽:“所以最后促使你跟他决裂的人……是卢晚棠?”
“大一寒假那年,我陪我爸出了趟国,野戈打准了我不在的算盘,暗地里把卢晚棠叫去酒吧喝酒,而他的事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过,所以卢晚棠才会在没有任何防备心的情况下喝了被他掺过东西的酒。”
停顿两秒,他无声地笑了下:“所以我把他当兄弟,他却把我当傻逼。”
直到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虞伽才终于在卢晚棠和姜则厌这段扑朔迷离的关系中找到了一点拨开云雾的感觉。
“这些都是我回国后才知道的,卢晚棠因为这事跟家里人闹得很凶,后来还患上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我们两家关系原本挺好,但差点搞到决裂,”顿了顿,嗓音也哑了些,“我知道这事我有撇不干净的关系和责任,好好的一女孩,放谁家里不是宝贝,更别提那是卢家。”
思路终于被缓缓捋清。
所有的关系也被一层一层地彻底疏通。
这也就有了姜则厌为何会休学陪着卢晚棠在美国待了大半年,为何会无止尽地惯着她,顺从她,为何即便明知道让他回美国是卢晚棠故意设的局,可他仍头也不回就走的真正原因。
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姜则厌始终觉得这事有着跟他无法剥脱的关系,因为背负着太沉重的心理压力和负担,所以他想给她最好的治疗,想彻底疏通治愈她心里以及精神上的疾病。
他想为自己的失算而赎罪。
“所以你现在清楚了吗?”姜则厌说,“我对卢晚棠没有喜欢只有责任,是答应赵姨要看好她的责任,她出事,我不能放任不管,可这种责任不会成为她为所欲为的庇护,所以这是最后一次。”
虞伽看着他,看他此刻难得表现出的脆弱状态,他整个人都很疲,眼皮懒懒地垂着,眼底没有光,急诊室四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虞伽觉得这样的姜则厌好陌生,她想伸手去抚他脸颊,却被他再次轻轻避开。
她挺难过的,很多情绪堆积在胸口郁结难舒,喉口漫过一阵阵酸涩,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这些我都不知道。”
“嗯,”他应声,“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顾过我的感受。”
“你从来没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过一回,伽,要是我真放任卢晚棠的死活不管不顾,这样一个冷血的我还值得你喜欢吗?”
顿了顿,徐徐补充:“要真是那样,连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讲这话的时候他没看她,视线朝着地面,很平静的一句话,却让虞伽更难受,心如刀绞,眼眶酸红,她知道他们都还太年轻,对于感情的处理总是过于独断和叛逆,总在这场感情博弈中赌气,也总想争强好胜地凌驾于对方之上。
这一点反思,使她沉默。
最后,所有的爱恨,争吵撕扯后的痛,都让背脊越来越麻木,她轻轻呼吸着,说:“伤口疼吗?”
她的手再次抚上了他的脸,这一回,姜则厌没有躲,他仍盯着地面:“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把野戈怎么样了?”
当初姜则厌因为卢晚棠的事只是把野戈赶出了南川,而野戈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费尽心机地想要利用她一招击垮姜则厌,这些虞伽都能理清,但唯一后怵的是姜则厌撂下的那句狠话,她不清楚他到底拿野戈怎么样了。
她心里没有底。
气氛安静了五六秒后,姜则厌说:“这你不用管。”
虞伽还想说什么,偏偏被另一道声音横插进来,打断:“骨头没什么问题,老徐在门口等着,回家。”
雷厉风行的说话态度,虞伽霎时别过头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然后,就在离他们两米不到的地方,与一位身穿鹅黄色套装的女士措不及防地对上视线。
对方的气场太强了,虽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虞伽的视线一刻不离地看着,看她肩上披着的爱马仕围巾,看她手腕上扣着价格不菲的名表,以及她耳垂处硕大的钻石耳环,而这些细微的察觉,全都彰显了她高贵的身份象征。
她的视线也长久地停留在虞伽身上,以一种经历过风霜雪月的锐利眼睛将她看穿,虞伽这才觉得她太过眼熟了,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可还没来得及细想,女人的视线则若无其事地从她身上挪开,就像从没有交集过那般,继而视若无睹地对姜则厌说:“我在车上等你。”
说罢,她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表,然后又朝着姜则厌瞥一眼:“老徐也折腾了一晚没睡,大家都挺累的。”
虞伽秒懂她的话外之音,是在催他速战速决的意思。
也正因为这么一句提点话,促使她回神,将视线从女人的身上徐徐收回,重新别过头看向姜则厌,与此同时,耳边想起高跟鞋逐渐远离的声响,虞伽开口:“她是?”
“我妈。”
跟想象中的答案完全一致,原本悬在嘴边的“你妈怎么会在这儿”,转口就成了:“你今晚会回上岛住吗?”
“我很累,如果没有别的想知道的话我就回家了,”姜则厌说,“祁曜在外面,等下他会把你送你回去。”
三秒后,补充:“送你回上岛。”
……
因为下过一夜暴雨的缘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凌晨四点的气温骤降了好几度,被洗刷过的夜空很澄澈,没有浮云,医院外头亮着昏暗的路灯,地面仍旧湿漉漉的,虞伽站在风口处,任凭长发被夜风吹得飞扬,也任凭冷空气将穿着拖鞋的脚冻到没有知觉。
“走吧,送你回去。”
祁曜瞅了眼她此刻略显狼狈的状态,着实有些看不下去了,掐掉抽到一半的烟,从台阶上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欲朝停车场的方向走,结果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就被虞伽在身后喊住:“今晚到底出什么事了?”
祁曜也是个人精,知道姜则厌什么都没说,所以自然也要守口如瓶,一只手插着裤兜,另一只手挠了挠后脑勺,说:“真没事。”
“真没事就不会连阿姨都出马了,总该不是你通知他妈妈来接人的吧?”
虞伽的明察秋毫和洞悉一切的智慧迫使祁曜就地认怂:“放过我吧,我也就是个中间人,还不想成为第二个野戈。”
“那我问,你答,不算出卖。”
见他不答话,虞伽循循善诱:“今天的对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保证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样总行了吧?”
祁曜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妥协般的点一记头,转身坐回他先前坐着的地方,掏出烟盒,虞伽也坐到了他边上,等他想点火的时候却将他手里的烟盒和火机都顺了过来,然后,火机在她手中擦出火花,撇了下额,一副要替他点烟的模样。
“别别,我受不起。”祁曜身子朝后让了让。
虞伽又撇一记额,意思是让他别扭捏了,再这么谦让下去没意思,所以手里依旧保持着打火的姿势,祁曜见她一副决心已定的样子,拿她没办法,只好迎着脑袋凑上去借火。
事实上是,他拿所有女人都没有办法,这一点是虞伽一早就摸准的。
替他点了烟过后,虞伽也替自己打了根,抽一口,猛地咳了两声:“怎么这么难抽。”
祁曜瞥了她一眼,虞伽目视前方,言归正传道:“姜则厌去找了野戈,把人打了,打得挺惨是吧?”
“能不惨吗,都打进医院了。”他回,烟雾在周身弥漫。
虞伽点点头,将夹着烟的手指放到膝盖上,烟头朝下垂着,风一吹,燃得又快又猛,她看着,理智也开始一点点地归拢:“阿姨过来,是不是因为这事儿闹到警局了?”
“你怎么知道?”祁曜回头错愕地看着她。
虞伽没看他,而是看不断飘摇上升的白色烟雾,看昏黄路灯下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扑着火,视线长久地停留后,抽了下鼻子,说:“他的前途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影响?”
“应该不会,还好你通知得早,我到处找人查消息,最后被朋友拦住了,”祁曜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老姜这样,他平时那样一个人,没心没肺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纨绔子弟样儿,以前发生再过分的事儿也没见他那么生气过。这回不知道野戈怎么惹着他了,要不是最后被兄弟们拦着,我都不敢想象后果。”
他的话音一落,虞伽的身子微微瑟缩,终于别过头,将视线挪到祁曜的脸上:“把人打残了?”
“虽然被打得不轻,但不至于残,人送医院了没有生命危险,”祁曜呼出一口烟,“都怪多事的路人报警,不然也不至于大动干戈到把姜姐喊过来。”
“你们很怕他妈妈?“
“可不是,女魔头,谁敢惹?”
虞伽没说话,吸了吸鼻子,冷风也跟着一块儿灌入肺腑,她被冷空气呛得猛咳嗽了几声,抬头望着这座即将复苏的城市,不远处的路灯短路地闪了两下,祁曜将烟头弹进不远处的水洼里,双手塞进外套兜里,嘴唇忍不住地打着颤儿:“你不冷么?”
虞伽摇了摇头,将只抽了一口,却快要燃到头的烟摁灭在水泥地上,然后头也没抬地对祁曜说:“走吧,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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