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她》
葫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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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傍晚,是这个闷热的季节里唯一鲜活的小簇时段。
太阳落了山,云朵呈现出淡橘色彩,郁郁葱葱的槐树叶被风吹向同一个方向微微摆动。
黎淼坐在咖啡馆二楼,写稿间隙透过绿叶间隙偶尔往下扫一眼,发现楼下高中操场里背着大包小包的黑头顶越聚越多。
结合时间,以及他们恹恹的行为动作来看,黎淼觉得从中午就停在校门口那辆大巴车是要接他们去军训的。
军训,高一,十五六岁?
抿了口手边已经凉掉的咖啡,黎淼的视线短暂地被学生们吸引过去。
这时她注意到人群中有个短发女同学,拿了四五个大包,刚才是靠在篮球架旁休息的。眼下或许是看见其他同学都在认识新朋友,就也往前迈了一步,应该是想过去和大家凑在一起,但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包,脚步又顿住了。
拥有上帝视角的黎淼看到这位小同学踌躇在原地时,在她左手边想和她说话的同学也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这一幕,让黎淼忽然想到手头的稿件该怎么结尾。
她放下咖啡杯,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下一行字——
你要学会隔岸观火对你隔岸观火的人,转身拥抱愿意转身拥抱你的人。
上周,黎淼跟进了一场社会事件,一位丈夫早亡的女人重病后,从小被她轻视的女儿拒绝出医疗费用,她的儿子因为被溺爱长大,没有赚钱能力出不起这个钱,最后的结果,是一儿一女甚至都不愿意去医院接母亲回家送她最后一程。
这场社会事件在网络上迅速发酵,底下的评论一边倒,活该,报应,早干嘛去了的言论层出不穷,更有博主写了自己被重男轻女对待后,畸形的生长经历,为这场网络讨伐煽风点火。
但黎淼在事件跟进的过程中,发现这场看上去是烂大街的重男轻女遭报应俗套戏码,本质其实并不是重男轻女,而是讨好型人格酿成的一场悲剧。
母亲讨好看不起她的儿子,忽略了长期以来心疼她体谅她的女儿。
直到人生的最后时刻,她幡然醒悟,但为时过晚,遗憾反思的话,只有黎淼听见了。
现在她在写的就是以这场事件为主题的公众号文章,为这场热点事件的结束画个句号。
写的过程中,她不禁去想如果再往下深究,这位母亲是否有破碎的原生家庭呢和畸形的人生经历呢?黎淼觉得是有的。
所以她可怜吗?可怜。
但无辜吗?黎淼不觉得。
检查了一遍文章后微信发给领导,她看了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晚上七点,想了下又打开扫雷,玩了半小时高级版拖到七点半。
这个点加楼上的装修队已经收工,她把电脑收进包里,上个厕所准备回家。
出了厕卫生间隔间,弯腰在洗手台洗手时,黎淼忽然感觉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遗漏了。
她低头翻包,钥匙,门禁,电脑,充电线都在……
那就算遗漏,应该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
她看了眼自己刚坐过的位置,怀着纠结的心情慢吞吞地走到咖啡店前台,想着先结账,如果真有什么重要东西落下了,大不了再过来拿一趟,反正店就在家对面。
“一杯拿铁,一杯摩卡,一块红丝绒蛋糕,一块纽约芝士蛋糕,一个烟熏鸡肉三明治,总共消费139元。”
店员对着屏幕念出来的是她从上午到到现在点过的所有东西,吃的时候没觉得,汇总起来还真不少。
“嗯,你扫我吧。”黎淼拿出手机……
手机呢?!
黎淼猛地抬头,她终于知道遗漏的重要东西是什么了!
但尴尬的是到这时候了才发现,这多像是一场提前预演好的逃单计划啊!
店员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没把手机拿出来,适时开口道:“请问是微信支付还是支付宝呢?”
黎淼尴尬地抿紧嘴唇,冰凉的空调风吹不走她后背细密的薄汗,她深吸了一口气,说:“不好意思,我手机丢了……”
店员:“……”
两人面面相觑,黎淼先把眼神移开,直到有其他客人来结账,店员才算放过在她身上剥皮的审视目光。
黎淼来不及去想手机丢失的价值以及里面重要的文件损失,她满心只想怎么把眼前的尴尬情况解决,想着要不然先把身份证压在这,出门去买个手机再回来结账。
“喂,老板麻烦你下来一下,这边有位女士的手机丢了,没办法结账。”在黎淼思考的时候,店员已经给老板打完电话,放下电话就没再看过她。
咖啡店一般都不会开到太晚,现在已经是临近闭店的时间,客人们陆陆续续过来结账,黎淼站在收银台旁边,总觉得每个来结账客人都在像打量小偷一样打量她,她尴尬地拽着包带,亚麻布表面已经被她的手掌洇湿了一层。
幸好老板就在店里,很快就从楼上走下来,他得知情况后的反应与店员截然不同,先安慰黎淼不要着急,而后带着黎淼一起找到监控。
监控显示,下午十六点十一分,她专注工作时手机不小心从兜里掉出来,十六点四十四分,有个身穿条纹polo衫的男人端着自己的咖啡从角落挪到她身边,时不时瞥她一眼,确认她没有注意到他,在十七点零二分拿走了她的手机,然后迅速到一楼结账,离开。
店里的监控很清晰,连男人的脸都录得一清二楚,老板当机立断报警。
分明不是故意逃单,甚至是受害者的黎淼,这时候才勉强长舒了一口气,跟老板坐在店里,一起等警察过来。
大概是觉得坐着不说话尴尬,同时也为这件事感到抱歉,老板从橱窗里取出来一块提拉米苏:“我请你。”
黎淼下意识摆手:“不用了,谢谢。”
老板笑笑,把瓷盘往她面前推了推:“没关系的,毕竟是在我店里发生的事,当我的赔礼。”
黎淼把原本挂在身侧的包挪到胸前,又说了一次:“真的不用,没事的。”
她整个人处于防备的状态太明显,老板见状也就不再勉强,将瓷盘拉到面前,拿着小叉子自顾自吃上了。
没人说话,气氛再度僵了下来,只余下咖啡机的清理声音在耳畔轰隆隆作响。
黎淼低头盯着自己的包,想着她丢失的手机可真是个避免尴尬的好东西。
走错路的时候,打开手机导航,这样哪怕原地进行一百八十度转弯,也能坦然一些。
多人聚会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低头玩手机,能显得没那么格格不入。
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晃晃手指任意打开一个软件,沉浸在手机里,哪怕面对面,也能稀释尴尬的浓度。
所以智能手机普及以前,人类是怎样存活的来着?
老板吃到一半,大概也是实在受不了这样尴尬的氛围,忽然问:“你是作家吗?”
黎淼一怔:“嗯?”
“我看你刚才一直在打字。”老板解释道,他放下叉子,充满憧憬地说,“我的梦想就是当一个作家,白天经营咖啡店,晚上在台灯下面写稿子,想想就很惬意。”
“那是挺好的。”黎淼坐直了些,“不过我不是,我只是采编记者。”
这家店已经开了三年,老板平时常在店里和客人聊天,会找话题,也懂得察言观色,当他察觉到对面的女生并不想继续和他这个陌生人聊下去,便只说:“那也很厉害。”
“没有,不厉害。”面对并不走心的夸赞,黎淼连用了两个否认词,加重语气,“只是底层小虾米而已。”
不然也不会周末还要在咖啡馆加班写稿了。
她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
擦地的店员走到她身边,黎淼抬起双脚,方便她擦地,脚才刚放下,耳边响起“叮铃”提示音,咖啡店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你好,我是警察,请问是你们谁报的警?”说话的人站在门口,声音清透有力,像是炎炎日光,照射进夜晚咖啡厅,将宁静冰冷的夜晚晒得滚烫,洒在他身上的白炽灯凝成淡淡的,圆圆的光斑。
老板率先站起来,朝门口走过去,“是我。”
他三两句话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到前台取了事先准备好的u盘交给警察。
黎淼坐在座位上没动,但她知道站在门口的警察和老板都在看着她,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没动,警察主动朝她走来,食指弯曲,轻轻地在木质桌面上敲了两下:“方便跟我们走一趟吗?”
黎淼一手捏着包带,另只手拽着衣服下摆,低头小声问:“必须要去吗?”
他似乎看出黎淼在紧张,声音放轻:“最好是去一趟,我们只是了解一些情况,你不用担心。”
……那好吧。
黎淼起身前,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她的眼镜很大,厚重的镜片几乎遮住半张脸。
警察在她抬头之前就已经转身,他走到门前,提前把门打开。
尽管黎淼始终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但跟老板道了谢再回过头的瞬间,她还是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里。
黎淼吓了一跳,好在再一品味那个眼神,是带着疏离的。
笑只是是他的习惯性表情,他并没认出她。
高二到今天,他们已经七年没见过,他认不出来她,实属正常。
不像她,刚才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窗看见他的瞬间,就差点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乔亦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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