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说不认识她。”
江如练打了个响指,火焰化作绳索将青蟒牢牢地束缚住。而无形的灵气拖起地上的男子,将他送到张风来身边。
张风来跌跪在地上,还强撑着身体去看。
那男子满脸血,但残留了少许气息,这让他松了口气。
这一幕看得江如练无语:“你徒弟的命是命,怎么妖怪的就不是了?”
地上的阵法失去了阵眼,不再起效,但凡江如练少来几分钟,估计张风来都会葬送在这里。
不远处,青蟒巨大的身体扭动了一下,奈何她自己也是强弩之末,挣不开束缚。
张风来像是老了十岁,鬓边的白发凌乱不堪,声音如破败的风箱,嗬嗬呼气。
“我欠你一个人情。”
江如练挑眉:“那你告诉我,裘唐让我师姐去流沙做什么?当真只是修补阵法?”
如果只是补阵,根本不需要支开自己,更何况白负雪说过,他们其实是想活捉卿浅。
张风来嘴角抿直,没有正面回答,还反问道:“如果封印将破,需要你拿命来填,你愿意吗?”
这是什么试探?
江如练睨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你们自己想办法,我还没活腻。”
只这一句话,张风来浑浊的双眼半阖,颤巍巍的手擦去唇边血迹。
“那阵法需要用火行的魂魄为阵眼。”
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如练怎会不懂。
这帮人打自己主意,知道自己不肯就拿卿浅做突破口,真该夸他们一句“小聪明”。
她气笑了:“师姐才舍不得拿我去填阵,这事没得商量。”
换从前她还会忧心一二,毕竟自己的师姐从来都把除妖护民放在第一位。
现在却半点不担心。
她只想先下手为强,把出这个主意的人类解决掉。
江如练嫌弃地踢了一脚不省人事的男子:“带你徒弟走,这里我来处理。”
张风来没推辞,也没多说,再耽搁下去他徒弟就救不回来了。
目睹那两人晃晃悠悠地走出门,江如练才转头看向那条青蟒。
因为激烈挣扎,蟒身上全是一圈圈火焰灼烧出来的焦黑,地上有鳞片散落。
她在喘气,还活着。
没有妖丹和灵脉,死亡对她来说是早晚的事。
就算如此,她也要用阵法和张风来同归于尽,可见恨意之深。
江如练打量她半晌,偏头:“需不需要我给你个痛快?”
若是带她回妖管局,免不了被折磨。
青蛇咧开嘴,锋利的毒牙隐约泛光,乍看像是在笑。
“你为何不先给张风来一个痛快?”
江如练无所谓地摊手:“拜你所赐,他也活不久了。”
“呵呵呵。”青蛇将身躯盘起,笑声尖利,听得江如练直皱眉。
她吐着蛇信子,不怕死地蹭到江如练面前,瞳孔缩成一道细线,带着三分癫色。
随后附耳:“白负雪没有告诉过你吗?当初我给你种下的蛊。”
江如练往后退了一步,相当冷漠。
青蛇像是被她的反应逗乐了,咯咯地笑起来。
“那才不是什么噬神,而是白云歇辛苦研究出来的——情蛊。”
她欣赏着江如练的表情,故意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淬了毒。
“你吻了谁,谁就会无可救药地爱上你,可惜,时限仅有一个月。
那次在涂山,奋不顾身替你解阵的卿浅,有没有被你亲吻过呢?”
亲吻?
江如练脑海中闪过那一个短暂的亲吻,心脏蓦然缩紧。
“少来挑拨离间。”
她声音又快又冷,如冰雪凝成的霜刀,也不知是要斩断谁的念想。
青蛇似乎感受不到逐渐攀升的温度和威压,嘴角越咧越大。
“你难道就没细想过,她为什么突然对你热情了?”
明明知道现在不该走神,江如练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从什么时候起的?
因为得天独厚的能力,凤凰其实很少会对邪物毒虫做出错误的判断。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咬了,蛊线那么明晰。
自那以后,卿浅就像变了个人,踏过碧波涟漪,和自己抱了个满怀。
还说那并非蛊毒,而是戏耍你的诡计。
江如练神情恍惚,并没有注意到青蛇缓缓直起身,獠牙上凝结出一滴毒液。
她对准江如练的脖颈,猛地一弹——
瞬间,青蛇嘴巴咧到了相当恐怖的程度,像是要把人吞吃入腹。
而变故也仅在一刹那。
江如练面前横斜出一柄剑,剑光如雪,照亮青蛇错愕的脸。
“噗嗤”一声,剑锋从青蛇胸口穿过,刺破血肉。
随着卿浅抽剑,青蛇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没闭上眼睛,翠碧色的瞳孔倒映出剑尖上殷红的妖血。
卿浅干净利落地收剑,看也不看地上的蛇尸。
她轻声唤:“江如练?”
江如练打了个颤,下意识地回:“师姐。”
她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嗓子疼,说两个字都费劲。
卿浅微微蹙眉:“我等了好久,你都没有回来。”
这句是在解释为什么她会寻过来。
“怎么在愣神?”
这句就是在表达关心了。
和方才出剑时的凌厉完全不同,此刻的卿浅是温和的,眼神很柔,恰如春日里潋滟的水。
可江如练还是说不出话。
直到卿浅伸手去牵她衣摆,她才慌慌张张地撇过头:“没事。”
她很少在卿浅面前掩饰自己,喜怒大多摆在明面上。
所以连装样子都不会,轻易被卿浅看出了破绽。
卿浅不明白江如练的不安从何而来,只好扯扯衣服,垂下眼眸:“今晚也想抱着睡。”
哪曾想她表现得越乖巧依赖,江如练就越觉得虚无缥缈。
师姐、好像不该是这样的。
长年被拒绝和冷落,由此产生的惶恐卷土重来,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江如练新建的防线。
她深知自己不该怀疑,当下的信任是由卿浅每一次主动换来的。
可是、可是……
江如练嘴唇翕动好几次,才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姐知道情蛊吗?”
“不清楚。”
卿浅回答得相当干脆,似乎不需要思考:“你问这个做什么?是要调查什么事吗?”
接着,手上传来布料的磨擦感,那截衣摆就这样从她手中溜走。
江如练退后了一步:“师姐先走,我、我晚点回来。”
卿浅不明所以。
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能让江如练慌张成这样?甚至连基本的对视都做不到,抗拒也肉眼可见。
“江如练。”
卿浅再一次去牵江如练的手,没想到这次直接抓了个空。
她愣在原地,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这样茫然的表情如一根钢针,刺破理智,在江如练脑海中呼啸。
师姐的吻是真实的吗?
踟蹰独行的旅人,最怕的停歇绿洲只是沙海蜃楼,一场空。
她只觉得这里一刻都呆不下去了,也顾不得什么飞行禁令。
掉头三两步翻过窗户,化作凤凰振翅。
江如练以最快的速度飞过城市,翅膀尖掠起丝丝缕缕的云,最终停歇在停云山,卿浅暂居的小院子里。
青石地砖上落满了梨花,如碎玉铺陈。
赤色的小凤凰从窗户的缝隙中挤进去,变回人形。
她来到书柜前匆忙翻找,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书。
《万毒千豸图谱》,当初她只读了第一页。
书页微黄,但上面的墨迹尚还清晰可见。
所以第二页那行用蝇头小字格外显眼。
【小白故意把情蛊的外表和发作症状养得和噬神蛊一样,是想拿去坑人吧。噫!真坏。】
小白,不用想都知道这是在指白云歇。
江如练恍惚了一瞬,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耐着性子,找到写着“情蛊”的那一页。
比起前面精美的插画,情蛊就画得相当潦草,介绍也是。
【情深缘浅,为之奈何。】
字迹潇洒随性,是白云歇亲笔。
难怪,白负雪会说,下蛊是白云歇给她的任务,她又把这道命令给到了青蛇。
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是卿浅,其次是白云歇。
再虚无缥缈的事情有白云歇的参与,都能真上几分。
“咔嚓。”
一声纸张撕裂的响,书页被扯出道小缝,江如练触电似的缩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看那本书,如看什么洪水猛兽。
今天是被蛊虫咬的第几天来着?江如练望向窗外。
满树梨花簌簌飘落,恰如薄雪。
好像时间不多了。
直到月亮爬上来柳梢,江如练才回到家。
客厅里有光,卿浅居然还没睡。
她整个人蜷进柔软的沙发里,盖了层雪白的小绒毯,开着小台灯读书。
书本翻过一页,她抬头:“你怎么才回来?”
听语气颇有些嗔怪。
埋怨完,卿浅没再多说什么,还往旁边挪了挪,给江如练腾出地方来。
这种带着浓浓依赖意味的举动,甜蜜如酒,能把整只妖都灌醉。
有那么些时间,江如练忘记了白天发生的事,凭着本心,顺其自然地坐过去。
然后乖乖巧巧地道歉:“对不起,有事耽搁了,师姐想怎么罚我都可以。”
卿浅垂眸良久,久到江如练呼吸都有些不畅,才一把揪住江如练的衣领,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不罚你。”
扼住咽喉的危险举动,却被她做出几分旖旎的意味。
她转而吧头搁到江如练的肩上,闷闷道:“我就当没发生过。”
她表现得十分大度,又藏着小小的委屈。
毕竟是江如练出走在先,还没留下任何解释。
按照经验,这只凤凰应该会给予她一个拥抱,轻声细语地道歉和安慰。
可这次,江如练开门见山地问:“师姐还记得我被蛊咬了之后的事吗?”
卿浅蹙眉思索,半响才不确定地开口:“我到处找你,然后寻到那片湖泊上”
后来的话,江如练已经听不清了,脑海中全是尖锐的蜂鸣。
那个吻,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被忘记?
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没发生过?”
记忆倏忽回笼,她挣脱怀抱,望见了卿浅眼中的自己,满脸错愕。
她好像已经知道,重新恢复理智的卿浅会怎样处理这件事了。
卿浅向来冷静,看在百年姐妹情义的份上,她不会当面撕破脸皮。
最大的可能就是像这样,把过去的一个月推翻,彼此心照不宣,都别再说。
江如练指尖微颤。
她见过师姐春光里的笑,吻过师姐带着甜味的嘴角,曾在同一个被窝里与她耳鬓厮磨
自己明明已经拥有师姐了,为什么还会失去?
好想、好想把师姐关进自己房间里,用翅膀裹住。
“你脸色很白。”
卿浅的手触碰上额头,仿佛兜头一盆凉水。
等江如练猛地反应过来,手心里已经沁出冷汗。
她情绪不对。
不确定的关系会让凤凰恐慌,进而做出难以预料的举动。
江如练屏住了呼吸,手却还是克制不住地颤抖。
偏偏卿浅还担忧地去抱她:“江如练,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温热柔软、带着草木香气的身体与自己相贴,倘若离开,就像从心上生生扯下一块肉来。
这种近乎病态的想法刚出现,江如练就主动推开卿浅。
随后不出所料的,卿浅僵在原地,眸光晃了晃,沉寂下去。
江如练深吸一口气:“我想消失一段时间,师姐别来找我好不好?”
听起来很生硬,不禁让卿浅怀疑她在生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
耐心的询问并没有换来坦诚,相反,江如练步步后退。
她本来想和师姐好好解释一下情蛊,然而严重的负面情绪已经开始影响她的行为。
这是凤凰的本能,反抗本能,无异于自我凌迟。每退后一步都需要极大的自制力。
可她不能放纵,至少不能在师姐被影响的时候占她便宜。
江如练头也不回地离开,没被挽留。
她毫不意外,师姐那么聪明,或许自己应该就能猜出前因后果。
夜色沉沉,群山沉默。
她回头看,别墅的窗户里漏出几缕温暖的光,与前方浓重的云雾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吸引人。
让她有一种反身回家的冲动。
然后把师姐按在沙发上。
不行。
江如练松开手,细白的手心里有深到发青的指甲印。
而后一声不吭地带起兜帽,走入树林之中。
一只成年的凤凰说要消失,就没人能找到。
江如练慢悠悠地喝水,桌子上的手机亮起,屏幕上显示着当前时间。
这六天卿浅当真没寻过她一次。
而且,情蛊的时间已经过了不是吗?
她嘴角上扬,自嘲地笑了笑,“咔擦”一声脆响,又不小心捏碎了手里水杯。
紧接着不知是谁打开了办公室的灯,头顶明晃晃的刺眼。
江如练动作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全身只有眼珠子动了一下。
是顾晓妆。
“嘶——”
刚进门就对上江如练灿金色的眼眸、面无表情的脸,顾晓妆吓得差点又把门关上。
这妖异的相貌一看就不是人,关键是还阴沉沉,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顾晓妆垫着脚挪进门,试探性地询问:“江队你怎么不开灯?”
“……太亮。”
江如练撩起额前凌乱的头发。
难受,从离开卿浅开始,她已经熬了整整六天。
这就像戒断反应,最初的两天,她焦虑到控制不住地拔自己的羽毛。
根根带血,才能勉强按下抓卿浅回窝里的想法。
再然后,她因为失眠在城市和深山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却发现这种方式近乎自虐。
因为到处都是自己和卿浅的回忆,她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象,看得见、摸不着,让妖心情烦躁。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她能找个地方一动不动地呆很久。
方才只是在想,凤凰羽可以变成红绳,很衬师姐。
她的心跳乱了拍子。
江如练强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眼神给到顾晓妆:“你这个点回来做什么。”
凌晨六点,太阳刚冒出个头。
许久未见,江如练周身的气质变化太大,像是从人畜无害的呆毛鸡变成了随时随地准备叨人的金雕。
就连粗神经的顾晓妆都因此紧张,小学生一样背手站直,干巴巴地答话。
“我还是想考妖管局。虽然身边的很多同学都准备转行,但我想去看看另外一个世界。”
她越说越顺畅,嘴角带起浅笑:“所以再怎么孤独我都不在乎。再说,江队活了这么久,有觉得孤独无聊吗?”
江如练沉默片刻,突然抬手遮住眼睛:“因为我一直都有师姐陪。”
以后或许没有了。
她突然开始担心卿浅会故意躲着自己,哪怕现在是她在躲卿浅。
“你可以去停云山找裴晏晏借书,那里的术法入门书籍大多有我师姐的笔记。”
“谢谢!”
顾晓妆连忙鞠躬,再抬头,发现江如练正闭着眼睛揉眉心。
眩晕、头疼的人有时候会做这个动作。
她有些担心,毕竟江如练现下不太正常,比如遍地的玻璃碎片也不清理,呼吸凌乱,妖气到处乱窜。
“呃,江队?”
话音刚落,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江如练晃悠着站起来。
抬眸时一瞥,原本金色的眼瞳中混入了血红,有些骇人。
顾晓妆下意识地战术性后退。
下一秒江如练就当着她面,手撑窗台翻了出去。
“哎!”
她惊呼出声,赶紧冲上去查看情况。
窗外的城市刚刚苏醒,夜色渐褪,四下连根鸟毛都没有,徒留顾晓妆陷入纠结。
江队的精神状况,真的没问题吗?
她没立场去询问江如练的事情,便决定找机会把这些转述给卿浅。
等顾晓妆打车到停云山,穿过界碑,已是天光大亮。
裴晏晏静候在梨苑门口,瞧见顾晓妆来,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静。
梨花纷飞的小院子里,卿浅正坐在摇椅上支着头翻书。
鸦羽似的睫毛、淡粉色的唇,细碎的花影落在她白衣上,更添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就像一泓冰凉的水,教人想摸,又怕惊扰了这份平静。
都不用裴晏晏说,顾晓妆自己就屏气凝神,生怕吵到她。
卿浅头也不抬:“你来找我?”
声音特别轻,风一吹就能散掉,顾晓妆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去听。
“是,江队说停云山有前辈的笔记。”
清风倏忽而过,残花乱舞迷人眼。
卿浅拂落书页上的花瓣,一声长叹:“江如练。”
顾晓妆紧张到攥衣袖,感觉很奇怪,卿前辈也变了好多。
非要形容,就像个熟悉的陌生人。她提到江如练时少了些自然,带着点无可奈何。
这对小情侣吵架了?一周前不还恩恩爱爱的吗。
卿浅就又道:“所有的笔记藏书楼都有整理,你可以自行去借阅。”
顾晓妆眨眨眼,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面前地冷美人就突然低头,紧接着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宛如锦缎崩裂、血肉拉扯,心肺都快要咳出来了,光是听着就觉得疼。
更有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下,在白衣上砸出几朵红梅花。
裴晏晏跨进小院,满脸焦急:“师叔祖!”
她去了也只能干站着,什么事都做不了。
最后还是卿浅自己缓过来,脸色刷漆似的白,眼底却古井无波,或者说是死寂。
“嘘。”
她做出噤声的手势,残余的血迹染红了薄唇,格外刺眼。
顾晓妆张了张嘴,想问这是怎么了。
但尝试了好几次,声带仿佛被封印住,想说的话一个字都蹦不出,明显是被卿浅施了什么术法。
卿浅接过裴晏晏递来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晏晏,我吩咐你的事做好了吗?”
裴晏晏皱眉:“已准备妥当。”
寻常纸巾没办法完全抹掉手上的血迹,卿浅试了几次就放弃了。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书页,像是怕弄脏它。
“飞鸟理应自由,而不是总围着停云山打转。当初是我错了。”
刚刚遭受过重创的嗓子明显嘶哑,她垂眸,声音又低落了许多:“现在也是,是我自己不想让她死。”
裴晏晏并没有答话,而听得满头雾水的顾晓妆一个劲地朝她比划,也被后者直接无视。
什么死不死的?卿前辈怎么了?
这场意外止于卿浅站起身,披着外套回了房间。
裴晏晏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着急出一身汗的顾晓妆出门。
她随便挑了级台阶坐下,捧着张愁苦的小脸。
“这是停云山的禁言术,师叔祖应该只是把相干语句封锁了,你还是能说话的。”
顾晓妆一屁股坐下,尝试随便“啊啊”了几句,果然可以。
封印的是“死亡”、“受伤”之类的话,所以今天发生的事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卿浅为什么要这样做,摸出自己的手机打字,结果手也不受控制。
顾晓妆急得团团转,声线都带着颤抖:“江队是不是还不知道?这对她不公平!”
与她相比,裴晏晏明显淡定得多,但也眉头紧锁。
“这俩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光是师叔祖就有一千零五十个。”
顾晓妆满脸茫然,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骂江队缺心眼?”
裴晏晏乜她:“别说出来。”
“那现在怎么办?”
“还是有办法的。”裴晏晏当即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
没一会儿,电话接通了,对面是江如练沙哑的声音:“什么事?”
语气很不耐烦,听得顾晓妆直耸肩。
“师叔祖刚才让我收拾东西,说要出去云游一段时间,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不说,还让我千万不要告诉你。”
裴晏晏无视顾晓妆震惊的神情,继续编故事,毫无心理负担。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看她有些急,好多东西都没带。”
“……”
对面持续沉默着。
于是裴晏晏振袖,信心满满地给出最后暴击:“哦对了,师叔祖还留了根很漂亮的羽毛,让我随便处置。是前辈的吗?”
据她所知,凤凰尾羽是定情信物,卿浅确实留下了,只不过后面那句是她编的。
原话是让她退还给江如练,除此以外还有一箱东西需要挪到青萝峰的梧桐树下,永久封存。
果然此招一出,江如练瞬间挂断了电话,只余忙音。
计划看起来很成功,裴晏晏骄傲地撩了把头发。
面对顾晓妆懵逼的脸,她认真解释道:“凤凰受不了伴侣的冷落,我这样一说,前辈自己就会去找师叔祖问清楚。”
顾晓妆嘴角抽了抽。
“呃,前辈你这样是不是有些狠?我早上去见江队的时候,感觉她精神状态好像有些不正常。”
这不是两边骗吗?
哪知裴晏晏非常无所谓地摊手:“能有多不正常,以她的性格是会郁闷,过一阵子就自己调整过来了。”
“那个——”
裴晏晏站起来拍衣服上的灰,又去拍顾晓妆的肩。
“没事,别担心,这种事情只要她俩见面,说清楚就行,两个人一起想办法。”
“嗯”
顾晓妆缩成一只颤抖的鹌鹑,不知该如何说明。
可是江队就是很不对劲啊!!
早上的见面还历历在目,江如练尤其焦躁、烦闷,顾晓妆甚至怀疑这两人根本没法正常交流。
然而裴晏晏已经小手一挥,相当豪气地拍胸脯保证:“我们就等着吃她俩的喜糖!”
“……”
顾晓妆不忍直视地撇过头,闭上眼:“我觉得,可能会先被江队狠狠叨上一顿。”
“怕什么,别担心。走,我先带你去尝尝停云山的桂花糕。”
于是顾晓妆被裴晏晏推着,不得不离开。
她频频回头,终于在回廊拐角的时候,瞧见了推门出来的卿浅。
一头白发挽起伫立在门前,正对着天边连绵的群山。
顾晓妆再走一步,彻底看不见了。
半小时后,一道红色流光落入梨苑中,落地时变成了红衣黑发的江如练。
随着她的走动,耳后繁复的红色羽毛纹路缓缓出现,甚至还在不断生长、快要蔓延至脸上。
这是妖力逐渐失控的表现。
停云山的检测妖气的铃铛响个不停,江如练充耳不闻。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房门前,推了一下没推开。
“砰!”
一声脆响,锁被她直接崩断。
房间里除了没有人外,一切都很好。
床铺理得很整齐,风拂动窗帘带来熟悉的草木香。
很好,就是没有人。
书桌上倒是放着几样东西,一个小木盒、几章银行卡、一枚钻戒。
还有支流光溢彩的尾羽。
卿浅把她送的东西原封不动地退还。
江如练揣着兜,面上平静,实际上指甲已经嵌进了手心里。
她的灵气扫过房间的每一寸,连边角缝隙都不放过。
最终柜子的锁哐当落地,一个被术法封印的纸箱进入她视线。
这也难不住江如练,凤凰猛烈燃烧后,设下的封印瞬间被瓦解。
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动作粗暴地撕开箱子,只想知道卿浅去哪了,又瞒着她藏了什么。
入目即是一本书。
这本书和其他东西格格不入,封面做得花里胡哨,有种劣质的廉价感。
江如练见过——
30天甜蜜恋爱。
耳后的妖纹如有生命,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江如练的眼底浮上阴翳。
她把书拎出来,动作僵硬如木头。
太快的话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把这本书给撕了。
随手翻开一页里写着,“为羽族梳理羽毛,能帮助羽族放松心情,也能增进感情。
特别是按摩羽族的翅膀根部,能够有效地取悦他们,增添情/趣。”
这段话被划上了波浪线,最后面打了个勾。
江如练凌乱的呼吸放缓了,她耐着性子往下看。
“多夸奖你的羽族伴侣,特别是打架赢了后,这样能满足他们的表现欲。”
每个小节后面都留下了一个小勾勾。
就像有个好学生,认真且努力地按照教程学习,学着如何谈恋爱,以及如何哄一只凤凰开心。
这次停顿了好久,江如练颤抖的指尖抚过那些笔记,眼尾微微泛红。
“羽族喜欢高处,喜欢在日出日落时温存,邀请他们去有绝美日出的地方旅行吧!”
这一页里夹着张旅行计划表,目的地是蓬莱,出发时间定在四天前。
在涂山时,她曾与卿浅约定过要去蓬莱看日出。
于是某人悄悄做了旅游攻略,精挑细选了一条路线。
标记出最佳日出观赏地、自己感兴趣的博物馆,还有土气的情侣打卡胜地。
比记笔记还要认真。
末尾处还画了只昂首挺胸的圆滚滚小红鸟,活灵活现。
可是旅行的时间已经过了。
那晚走得太匆忙,许多未说出口的话就这样淹死在惊慌与失措里。
书被放到地上,江如练索性坐下来,从箱子里摸出另一个精致的盒子。
卡扣打开,一枚剔透的蓝宝石在丝绒布上闪闪发光。
切割工艺和成色无可挑剔,江如练总觉得在哪见过。
直到她翻出底下的标签。
这是碧落。
那颗极其漂亮的宝石,她每次上班路过珠宝店,都会透过橱窗瞄上好几眼。
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还想去把它买下来。
可惜迟到一步,去的时候它已经被买走了。
现在看来这个神秘买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师姐。
江如练将蓝宝石取出来,透过日光看。
妖管局的藏书室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对面的繁华商业街,当然也包括那家珠宝店。
她把宝石揣进怀里。
箱子很大,底下还塞着许多东西。
她小时候换下来的初羽、封存在琥珀里的小枝梨花、空空如也的糖罐子、一沓沓被画满红圈的习字……
甚至还有一瓶竹米。
最后是本老旧泛黄的笔记。
内里是熟悉的清秀字迹,记录着一些凤凰饲养心得。
江如练瞥见“难养”两个字后立马焦躁地翻了好几页页,动作很急,甚至把纸张撕了道口子。
裂痕将语句切割成两半,不影响阅读,更不会影响她发呆。
“她很黏人,总爱跟着我。”
“好像很容易被欺负,不懂得如何反抗。”
“原来是在装乖。原形比人形可爱,抱着很暖和。”
这是在记她小时候。
“突然就长大了,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性格很张扬,但并不讨厌。”
“不知道要如何留下这枝梨花,好像没有这种术法。”
“偷糖被她发现了,再以师姐的身份自居,有些别扭。”
这是在记她少年时。
“好像习惯她跟着我了。”
“很笨,没有妖怪会去救一个人类。我明明没带给她什么。”
“不敢看她的笑。”
“今年冬天很冷,晚上又梦见了她。”
字迹越发潦草。
“她每次远行都不会超过半旬。”
“又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罚面壁,她看见我时还能笑出来。”
“为什么师尊不肯放她走?”
“要让她离开。”
日记断在了这里。
江如练心上被剜出个大洞,空落落的,还渗血。
她曾无数次抬头,望向卿浅所在的地方。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卿浅投以同样的注视。
她曾无数次穿过树林和山野,回到青萝峰的梧桐树上。
而在她心心念念的地方,卿浅给以同样的思念。
在漫长的时光洪流里,她靠近她无数次,原来并不是没有回应。
所以为什么知道了师姐所想,却还是很难过?
难过到想把人揉进自己身体里,永生永世不分开。
日记摔落在地上,江如练突然捂住胸口,嘴角咧开一抹笑。
鲜红的妖纹在她眼尾勾勒出羽毛形状,炽热的凤凰火将周围的空气扭曲。
“呵——”
她眼睛眨也不眨,暴动的灵气追踪房间内残留的气息,指出一个方向。
她要去把卿浅抓回来。
藏起来、再也不要离开自己视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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