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练有点摸不清现在的状况。
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应该把卿浅抓回窝里抱着,怎么最后被揪着衣服、动都不敢动反而是自己?
不敢动,是因为卿浅看起来太易碎了。被划伤的皮肤还在往外渗血, 纤细脖颈上一道血线、一拧就断。
偏偏垂着头,泪珠无声地往下掉,沁湿眉眼、顺着下颌的弧度滑落。
看得江如练心烦意乱, 不敢抱人, 只能一个劲地祸害手边的小草。
她揪住一把草叶:“什么死不死的。”
自己死不了, 但再耽搁下去卿浅反而会有事。
“不要死、咳咳——”
卿浅好像有些急,话还没说完就咳嗽起来。
在江如练怀里缩成小小一团,像只白毛乱七八糟, 还蹭了不少血污的小动物。
江如练更加烦躁了。
她“啧”了声, 把人抱了个满怀, 像往常那样拍背。上挑的凤眸瞧着凶巴巴,实际上动作很轻柔。
一下又一下的顺着毛,感受着近在咫尺的体温和心跳, 江如练满心的焦虑也跟着平复下来。
四周除了“噼啪”燃烧的火焰也没有什么活物,至于裘唐早在卿浅横剑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暂时不想追, 满脑子都是怎么哄卿浅跟自己回窝。
哪知道还没开口, 卿浅就把脸埋进颈窝里,闷声问:“契约, 还能解吗?”
只这一句话, 江如练好不容易回暖的心情顿时降到冰点。
她垮下脸, 直勾勾地盯着人, 一字一顿地回:“不能。”
带着热度的手捉住卿浅手腕, 没控制力道。
“师姐别想甩掉我。”
卿浅就任她抓着, 连眉头都没皱。
她似乎早就知道结果, 只是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现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整个人就如同没浇水的小花,快要枯萎了。
师姐究竟有多不想和自己结契?
江如练已经到了看上一眼都会生闷气的程度。
索性转移注意力,将自己的衣服撕下一角,给卿浅包扎脖子上的伤口。
此时卿浅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就这样乖乖被她摆弄。
只是神情恹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低,江如练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得清。
“裘唐呢?”
江如练随口回:“放跑了。”
只是暂时的,她给裘唐狠狠地记了一笔,只等师姐不注意,就去把这人杀掉。免得脏了自己师姐的手。
卿浅艰难地站起来,没走多少步就又被江如练捞进怀里。
她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在发现约等于没有后干脆放弃,压着声音解释:“裘唐不能留,最好尽快解决。”
江如练快被她气笑了。
“师姐都这样了还想着抓人?不如想想怎么逃跑。”
卿浅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跑?”
江如练见此低头,吻到上卿浅的耳垂,难得凶狠几分:“因为我要把师姐关进我家里,从此以后再也别离开我视线。”
卿浅有些心不在焉:“嗯。”
“嗯”是什么意思?师姐怎么这样淡定?
某只凤凰疑惑地抿了抿唇,随后皱着眉将人上下打量。
这也是伤、那也是伤,本人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目光略微涣散,明显是在神游天外。
这么重要的事情师姐竟然还走神!
江如练气急败坏地去捏卿浅的脸:“师姐为什么不看我?”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吸引到了卿浅的注意力。
火光之中,衣衫残破的美人抬眸,脸上无喜无悲,如一泓沉寂的秋水。
“江如练,我快死了。”
连语气都那么平静,平静地告知一个事实。
这次轮到江如练陷入了沉默。
片刻,她翘起嘴角,突然把人抱紧,好像要揉进身体里。
凉丝丝的气息拂过耳垂,不断锁紧的怀抱传递出主人的深切执拗。
江如练也带着笑意宣布:“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开师姐。”
停云山,梨苑。
裴晏晏缩在房间的小角落里,托着脸自言自语:“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这才不过几小时,自家师叔祖好端端地出门,遍体鳞伤的回来。
伤口不深,但耐不住它又多又长,白色衣服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把她吓了一大跳。
卿浅床边,特意请来的医生眉头紧锁。
“气血两虚,寒气过盛,脾胃亏空,这灵脉”
他每报一个词江如练脸色就愈阴沉。
身边有个施压怪,医生紧张地拿衣袖擦汗,支支吾吾地答话。
“医修技法失传依旧,我找不出病因,这开裂灵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还有挨的内伤,寻常办法恐怕治不好。”
江如练持续性死亡凝视。
后者身体抖成筛子,还是要坚持说:“这个、这个病症长期积压,加上前辈体弱,难、难治!”
裴晏晏有些看不下去,出声替医生解围:“江前辈,要不你出去等?”
“唰”的一下子,江如练的死亡凝视落到了裴晏晏身上。
卧室内的门窗明明捂得很严实,却平白有风起,凉飕飕的直往脊背上窜。
江如练不耐烦地揉乱头发:“我不想走。”
得而复失的后遗症还没缓解。
一想到瞧不见卿浅,无边无际的焦虑就能把她淹没,非得贴贴抱抱才能好。
她守在卿浅身边,如巨龙守着最为珍视的财宝。如果不是疗伤必须,甚至都不想把卿浅给他们看。
裴晏晏翻了个白眼:“那你别对医生放冷气,误诊了怎么办?”
江如练超大声嚷嚷:“他手搭我师姐脉上一分钟了!”
乍一听还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裴晏晏也大声地回:“不把脉怎么看病,是你小气过头了吧。”
“可以垫张手帕。”
两个生理年龄加起来超过千岁的人吵得有来有回,目测心理年龄都只有个位数。
卿浅蹙眉:“江如练。”
江如练乖乖闭上了嘴,又开始生兀自闷气。
衣袖被什么东西牵了牵,她垂眸,发现是一只熟悉的手。
骨骼匀称、手指削葱似的细,只是太过苍白,连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用想都知道,摸上去必定是凉的。
她反手握住,默不作声地递去自己的体温。
“你动过我的箱子?”卿浅看向墙角那只打开的纸箱。
箱子盖都被撕开了,碎纸屑到处都是。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都没放回去,就这样大大咧咧的展示在众人面前。
江如练楞了一下,似乎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干的“好事”。
“卿卿对不起,我”
她想不出辩解的词,事实上,直到现在她都想把卿浅锁起来。
干脆就自暴自弃地承认:“我就是故意的,当时太生气了,我以为你——”
以为之前种种都是情蛊所惑,骗妖的。
现在看来,情蛊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还有待商讨。
卿浅没等到下文,便挠挠江如练的手心,继续道:“你重新去找个结实的木箱,把东西放进去好了。”
江如练一把捉住那只胡作非为的手,没挪动半米。
她不动、卿浅也不动,一身支离的病骨掩在单衣下,遮挡不住的脆弱。
到最后还是江如练先妥协,明知道师姐这是在支开自己,依旧闷声不吭地掉头。
关门之前还揪着裴晏晏的衣领,把她一并拎出去。
木门吱呀合上,目送张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卿浅呵出一口气,眼帘下盛满倦怠。
“医生,请问我还能活多久?”
裴晏晏不知从哪拖出来个木箱。上好的紫檀木,结实耐用,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一人一妖在梨树下相对而坐,江如练小心翼翼地擦拭旧物、绞尽脑汁试图把这些东西归位。
那本花哨的指导书还摊开着,笔记页上圆滚滚的小凤凰正隔着次元与江如练对视。
比起它,江如练的沉郁可以说是显而易见。
裴晏晏板着张小脸,认真地问:“凤凰的道侣契也没办法治好师叔祖吗?”
“不能。”江如练面无表情地整理东西:“你听见今天那声惊雷了吗?道侣契只能解除天道对寿命的限制。凤凰与天地同寿,可凤凰受重伤也会死。”
“哦。”
裴晏晏把头搁桌子上,手中的梨花已经被扯得稀碎。
她本来以为结契后就不会再出问题了,毕竟卿浅虽然一直身体不好,但好歹都能治疗一二。
如今这莫名其妙的衰败没有病因,更无关寿命,想治都无从下手。
江如练想起从前师姐突然冷淡的态度,和一个月前破损的灵脉,猜测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恐怕早有预料。
以卿浅的性格,她可能已经找了诸多办法,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泛黄的老旧笔记上,被单独拎出来的一句话占据了江如练心神。
“凤凰忠贞,失其侣则哀鸣三日,自焚而死,无一例外。”
话没说错,这是凤凰镌刻在血脉里的本能,从古至今从未有过改变。
江如练恍然:“怪不得师姐今天难过成那样。”
卿浅极少哭,再严重的伤、再苦的药都不值得她落泪。
只是最近突然变多了。
怕自己会殉情,定个契都能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失魂落魄成什么样子了。
清风拂过,笔记被哗哗翻动,一行行空白被回忆的墨水浸满。
于是在朦胧的光影中,墨迹飞出宣纸,新种下的梧桐取代了梨树,四周白墙坍塌成篱笆,丛丛玉竹拔地而起,虚幻与现实的界限开始模糊。
江如练仿佛看见了青萝峰上小小的自己。
个子还没有窗户高,就学会了踮起脚、扒窗沿上偷瞄师姐在做什么。
“我刚来停云山的时候,走哪都会受到许多关注。有些是好奇,有些则带着纯粹的恶意。”
她耷拉着眼皮,漠然地细数昨日。
“灵枢峰那个医修老头总想抓我去炼丹,看我的眼神像看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蘅芜峰上下都和我不对付,老的觉得我迟早祸乱人间,小的有样学样,什么偷功课本、污蔑造谣都算轻的。”
窗户被突然推开,小江如练吓得差点摔倒。最后委屈巴巴地撅嘴,拿出被涂黑的课本向自己师姐的诉苦。
“可笑的是,我当时竟然想着,既然融入不了,那就努力别起冲突。”
江如练轻笑,耳边响起小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
“我明明没有招惹他们。”
幸好告状是有效的,虽然卿浅嘴上不说,但每次只要拉拉她的衣袖,总能等到“坏人”被各种收拾。
甚至连各峰的峰主、长老,卿浅也能不卑不亢地怼上几句。
“我曾经厌恶过自己的翅膀和羽毛。因为妖族和人族天生不同,立场也不一样。”
而停云山的大师姐最是嫉恶如仇,斩落妖邪无数。小江如练生怕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被卿浅讨厌。
“后来师姐病重,我听见有弟子在讨论,用凤凰入药效果极好。”
“那是我头一次觉得,做只妖也挺不错。所以我爬上师姐的床,告诉她,可以把我吃掉,这样病就会好了。”
可惜最后自己在师姐枕边睡了一晚,直到晨光熹微也没能如愿以偿。
日月斗转,梧桐往下生根,往上抽芽,卿浅身上的冬衣换了夏装。
她休息了大半年,在停云山呆的时间也多了许多。
于是终于发现,某只小妖怪的身份认知好像出了点问题。
便相当直白地点出:“你本来就是妖。”
小江如练当时在想,哇,她一直都知道我是妖怪,还对我这么好。
好喜欢,真的好喜欢师姐呀。
裴晏晏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没长歪,师叔祖居功至伟。”
江如练合上木箱,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百年千年,出世入世,我总能陪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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