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外面冷。我们回去吧。老爷和夫人都很担心呢。”
“你先回吧。”
我没有回头。
冷漠而没有起伏的声音刺耳地穿过周身冰冷的空气。
不论冬天有多冷,千镜湖那黯淡的绿色湖面都不会冻上。
从来都只是那样细微而缓慢散开的波纹。
一圈一圈,散开,交织,消失。
静得像是被符咒封住了时间的流逝般。
“倒是紫堇你,再不回去的话可要染上严重的伤寒了。去京城的路上绝对够你受的。”
“小姐……”
皮靴厚实的底子不安地摩擦着雪粒的声音。
紫堇这孩子每次一紧张就会这样不自主地摩擦双脚。
和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一样,一点也没变。
真的是……一点都没变呢。
想到这里,一直绷得很紧的唇,竟微微弯起了细小的弧度。
“说吧,对雪儿,紫堇不必隐瞒任何想法。”
“小姐……”
衣襟摩擦的声音。
这孩子,太容易紧张了。
“再吞吞吐吐我可是不会回答你的问题了。”
“啊……小姐!”
紫堇的声音,有些涩涩的。
第几次了,对带紫堇上京的决定感到一丝后悔。
只是,除了她,我没有其他人可以如此这般的信任。
“有话快说。”
“小姐……那个……小姐真的想好了吗……真的要……真的要代替二小姐进宫……”
“圣旨只说是寒氏女吧,并没有指定是伈儿。”
“但是……”
但是,世人所知的寒氏女,除了曾经在庐城春祭时一舞倾城的寒家二女寒伈外更无他人。而我这个寒家长女则几乎不曾为世人所提起。并非因为容貌或是才艺输人,只是……继承大灵师资格的,只能是嫡女。按祖训,继承大灵师之女在行及笄礼前,参与祭典时是不被允许以真面目示世人的,除非戴以面纱。一旦以真面目世人,则必须自毁半面容。从第七代大灵师寒姒因十四岁那年的春祭时被一阵奇怪的风吹开了面纱只得自毁半面后,寒氏嫡女在十五岁及笄礼之前,只被允许在寒峰顶的祭台参与祭典。
所以,从七岁起,每年的春分之时,偌大的寒礼阁,偌大的祭台,就只有自己和被允许在寒峰祭坛参与祭典的十二盲灵女的身影。
“但是没关系的哦,而且……没什么。”
不需要更多的人知道。
“小姐?”
紫堇不安地问道。
“走吧,我们回去。”
干脆利落地回转身。
一入宫门,大约,便永生不得再站立于此。
不变的,终究只有千镜湖的风景。
薄雪轻轻落下,伸出手去,竟碎开在手心。
踏雪声静静在冰冷的空气中泛开。
“紫。”
停下脚步。
“小姐?”
紫堇漆色的眼瞳中,模糊地印着自己的样子。
“紫,你决定了吗,是否,愿意随我入宫。”
紫堇轻轻地笑了。
“小姐怎么反而来问我了呢。从遇见小姐的那天起,紫堇就已立下誓言,至死都将陪伴在小姐左右。”
至死,都将陪伴在小姐左右。
当这孩子终于从冰咒中醒来,被虔子绪带到我面前时,漆色的眼瞳就如今天一样,只映着,我一人的影子。
“直到,死亡将络儿从小姐身边带走。”
还那样小的孩子,竟这样平静地说出死亡二字。
那样的,微仰着头,平静地回应我冷冽的视线。
“紫,别突然这么严肃。”
我皱起眉瞪了她一眼。
“对不起啦。”
紫堇吐了吐舌头。
“你啊,真是的,我就说其实紫堇严肃起来可比我要严肃得多,可伈儿她们偏不信。”
紫堇在身后笑了起来。
窸窣的踏雪声,与过往的十几年,没有任何不同。
变得轻松起来的语调,微微几许虚假的勉强。
从明天卯时起,这样的勉强,恐怕只会越来越多。
“雪小姐总算回来了,夫人可是急得快要亲自出来找你。”
虔子绪一身淡紫色的锦袍,站在寒府大门口。
懒得去看他那张冷得苍白的棱角分明的脸,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虔大哥,不冷吗?”
紫堇每次都是这样傻傻地问。
“不冷哦。既然雪小姐已经回来了。”
“哼。”
穿过赭石色的小边门。
裹在白色貂皮大衣下的伈儿,倚着深朱色的木柱,站在阶上,微低着头看向这里。柳眉微扬的她,樱色的唇在冷得连石墙几乎都要裂开了的微白空气中,恰好的弧度,易发娇媚。
不知何时,已长成了这样美的少女。
去年的庐城春祭之后,全府上下见了她都这么说着。
“子绪哥哥和姐姐一样都是不怕冷的呢。”
伈儿说着走过来挽起我的手。
“呵呵。”
虔子绪在身后轻笑。
和他那张几乎不笑的脸一样冷得没有任何起伏。
“虔大哥这次是要送雪小姐上京的吧?寒府这边真的没关系吗?”
走在左后方的紫堇,说着略微放慢了脚步。
“寒老爷亲自交代之事,子绪自当尽力。”
檐廊外,雪絮,纯白的羽毛般,缓慢地飘落,坠地。
“可是听婷姐姐说,寒老爷最开始吩咐的是林平哥哥。”
“复颜的话,今天去城里买药了。”
虔子绪的回答,从来都是这般的不紧不慢。
“难怪呢,我就说今天怎么没看到林平哥哥。可是买药的事不是一般都交给邱嫂的么?”
“邱嫂昨儿就告假回家看望刚出生的小孙子去啦,紫姑娘。”
青灰色棉服的女人站在檐廊的拐角处,眼望着这里,笑道。
“大小姐好,二小姐好。虔爷好。紫姑娘好。”
女人低下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碧,快去告诉娘姐姐回来了。我要先带姐姐去房里有事,很快的,告诉娘再等会儿开饭。”
“是。”
阿碧又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伈儿,你……”
“姐姐你就装得再惊讶点嘛,一看就知道早就猜出来了对吧。”
伈儿假装生气地嘟了嘟嘴。
“大小姐,二小姐,子绪先告退了。”
“子绪哥哥不留下来一起吃饭吗?”
伈儿说着转过身去,连带着我也一并转了过去。
虔子绪略弯腰做了一揖,“明早大小姐就要离家千里,今夜全家人最后一聚,子绪还是不打扰了。”
“子绪哥哥这说哪里话,爹爹和娘亲早就把子绪哥哥当自家人了。”
伈儿说道,柔柔的声音,些微的暖意。
“蒙寒大人、寒夫人厚爱。”
虔子绪微笑着回应。
“虔哥哥是想再去确认一遍上京的行装吧?二姐姐再怎么留也没有用噢。昨日我看虔哥哥可忙了一整天。”
身后传来稚嫩的童音。不知是否因为染上了初冬的寒气,听起来竟让人觉得无法触及般的遥远。
“澄儿你今天又跑哪里去了?”
伈儿黛眉微颦,语气略有些不满。
“没去哪里。”
澄儿歪了下嘴角,明显的敷衍。
“真是的,我的话不听,爹和娘的话也不听,是不是就只有雪姐姐和子绪哥哥能管住你了?”
伈儿的这句抱怨,也不知说过了多少次了。
比我和伈儿小了5岁的寒澄,寒府三少爷,若我和伈儿死之后都没有女儿留下,他就将继承寒家。
就像爹一样。
爹七岁那年,当时已经十三岁的大姑姑冲出街道护住了即将被马车撞上的他却伤到了腹脏,三个时辰后晕倒便不再醒来。
澄儿没有回答,连看都没看伈儿一眼,边说着“雪姐姐,待会儿晚饭后澄儿有个东西想给你”,向夫人房间的方向跑开了。
伈儿撇了撇嘴。
“子绪先告退了。”
“子绪哥哥路上小心。”
伈儿拽着我的手急着转回身,却只看到了虔子绪大踏步迈出院门的背影。
“姐姐这一去,是不是就难得回来了。”伈儿的声音,听着有些难过。
落雪声越来越低沉。
要变大雪了吧。
“嗯。”
我微笑着答道。
“那……伈儿可不可以去京城看姐姐?”
迅速暗下来的天空,淡灰色的积雪微微折射着黯淡的光芒。
“嗯。每年中秋前后,圣上都会特别允许一部分妃子入城外的月华宫和外省的亲人相聚团圆。”
“……可是……”
“若不得宠,怕是永远都得不到此机会……”
话还没有说完,伈儿便紧紧抱起我的右臂。
“不过伈儿倒不必担心这个。”
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继续说道。
因为此次入宫,虽不一定能得宠,但因和钦天监及祭仪司有关,应也不致太过冷落……
或者说,我宁愿永远不要得宠。
一旦得宠,后宫多如浮云的佳丽,以及佳丽身后的众多权贵世家,关系太过复杂,若有不慎,必将牵扯到寒府。即使是我,也必定会有无法顾及之处。
不如保持界限,只需要表面上相敬如宾,在宫中不致太多树敌,保得寒府上下平安便好。
“李妈妈给大小姐、二小姐请安。”
正要踏进伈儿房间的时候,身后有个虽老却依旧精神的声音响起。
是寒府最老资格的李妈妈。
沟壑纵横的脸上,刻着寒府六十多年来的风雨痕迹。
李妈妈从小时候起便开始服侍太夫人,直到我五岁那年太夫人去世。
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见了人总是笑呵呵的。
“怎么了?李妈妈。”
伈儿笑着拉过她的手,示意她一起进屋。
“我就不进去啦,待会儿下人们为了大小姐的入宫也有一场饯别宴呢。”
李妈妈笑没了眼,眼角的皱纹叠了好几重,束着棉手套的手颤颤巍巍地递过一个手掌大的包裹。
“我只是过来把这东西交给大小姐。”
给我的?
“李妈妈怎么知道姐姐会先过来这里?”
伈儿有些惊讶。
“你们姐妹俩感情这么好,当然会在饯别宴之前说些悄悄话啦。”
李妈妈笑呵呵地微微鞠了一躬,说了句“大小姐一路上小心,二小姐也不要太伤心注意身子”,拄着杖转身走开了。
“姐姐,可以打开看里面吗?”
伈儿关了房间门,丫鬟已经点好了的庐城烛橘色的光照亮伈儿的闺房。
暖暖的橘色。
“嗯。”
我也很好奇,这个手掌大的包裹里到底是什么,重要到年迈的李妈妈要赶过来亲自交到我的手里。
解开绒线结,去了两层蜡笺纸后又去了两层细绢,终于看到一个紫檀木小盒子。
盒子外没有任何花纹装饰,极其古朴。一把小铜钥匙静静躺在盒子边,应该是开盒子上的那只小铜锁的吧。
铜锁打开后,我和伈儿都有些惊讶。
淡杏色的绸缎上躺着一小张对叠着的泛黄宣纸,宣纸上是一支银莲托珠的发簪。
“先打开看看吧……”
伈儿有些迟疑地说道。
“嗯。”
我轻轻地把宣纸摊开放平在桌上。
泛黄了的宣纸上只写了一句诗。
【孤鹤听雪念华莲】
“这是……”
伈儿皱起眉撑着下巴,望着泛黄宣纸上那工整清秀的字迹。
“是写给某个人的吧。”
“李妈妈写给某个人的?”
伈儿问。
“明显不是……我见过李妈妈的笔迹,这不是她写的,加上这封信也有些年头了……这种洒金纸……应该是50年前京城流行过的流金宣。”
“流金宣?姐姐怎么看出来的?”
“爹书房里有几本50年前的大宣书局印的珍本,用的是一种仿流金宣……真正的流金宣在那个时候流行于王公贵族间,但是造价相对昂贵,而大宣书局使用的仿流金宣虽然纸质稍差,但用于印制豪华珍本算是绰绰有余了。”
我说着顿了顿,再细说下去伈儿该打哈哈了。
“这张应该是真正的流金宣。不过……”
“李妈妈把这个交给姐姐是做什么呢?”
伈儿说着叹了口气。
我们都知道,以李妈妈的脾气,再去问应该也问不出什么。
不过说起50年前……华莲妃子……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不管了,总之李妈妈把这个交给我是希望我把它带到京城去吧。”我说着收起泛黄了的流金宣和发簪,“先收起来带去就是了。”
“嗯……”伈儿笑着,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站起身,“我也有个东西要送给姐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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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不死。
是谁说过,这才是最哀伤的诅咒。
朽叶般泛黄的裙摆,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瘦得骨节分明,总是以纯白面纱遮面的那个女人——那个总是静静待在房间角落的灵女……去年春祭后,幻影纵身跃下深谷的那个女子……枯叶蝶般展开残破的翅,死亡弧线,静得失声,坠落……
“小姐!小姐!小姐!!”
“听到了……小声点,会吵到伈儿他们的。”
我挣扎着睁开眼。
披着件棉衣、一手端着烛台的紫堇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要不还是去告诉老爷、夫人一声,进京还是再过几天吧……”
“不用了。”
不由分说地打断紫堇的话。
“可是小姐……”
左侧锁骨下方的蝶状封印,如烧红般耀目。
“没事了,你下去吧。”
我摆摆手,躺了回去,闭上眼不再理会紫堇。
偶尔的深夜会出现这样的炎脉反噬。
不必去麻烦爹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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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子绪,我梦到一个人了。那个人……”
我坐在阶上,轻声说道。
进京的队伍,因为雪下得太大了,只得在出了庐城约三个时辰后,在路过的一间破庙内暂时歇脚。
“雪小姐是因为进京之事而心烦吗?”
虔子绪静静地站在身边,撑着伞,一动不动,即使淡紫色锦袍的左肩和左臂已经落满了白雪。
静得能听见。
雪花落在伞面上,碎开了的声音。
“呵。”从决定的那一刻起,就不会再为这个决定烦心了,“不过,说到这个……京城。那个地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虔子绪移开了视线。
“小姐为何这么问。”
“那日的追兵可都是皇都之人。”
“小姐的记性真好。有八年了呢。小姐的救命之恩重如山,子绪就是十辈子也报答不尽。”
“倒不至于。”
我抬起头,注视这个男人的双眼。
虔子绪没有避开。
深邃的褐瞳,只映着纷落的白雪,明明净净,别无他物。
“只是那日受了炎毒,又跌落山崖,虽蒙寒府再生之恩,却将那日为何被追至寒峰林中,以及以前的所有事由,都忘得一干二净。”
八年。
不过全都是这样敷衍的说词。
“是么。或许再入京城,你大概能想起点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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