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红刺眼的雪花纷扬散尽,适才那潇洒打拳、深目高鼻的高大男子已变作了披散着凌乱头发、眼青发肿、胡子拉碴的憔悴模样,身披粗麻缟素,面上两道血红泪痕触目惊心,顿足抚胸,哀哀长叹。
至此时,锣鼓声阵阵急响,《拔头》一戏才算正式开始。壮士入山寻父尸,因山有八折,故此戏有八迭。一矮短身材的小厮扮了彩衣小鬼,连翻数个跟头,手中所执银瓶内泥水却半点未撒,疾步绕于壮士周身,不时沾了瓶中泥水,泼于壮士身前,以示阻碍。二人纠缠相斗,彩衣小鬼左右闪避,壮士紧紧追击、不时瞅准了时机出拳,彩衣小鬼勉强避开,终于被打翻在地,慌乱逃至帘后,此为第一迭[1]。
台下众人皆看得专注,再无人出声交谈。
远远望去,禹王神情已复归平静,一手轻抚灰髯,冷眼瞧着台上。
心底泛开一阵寒意。
如此之人,凌弋当时究竟为何独独留了他性命?
再无心细观台上喧闹。视界边缘,倏然闯入一道银色。
转过视线,心下一惊。
夕渊?
他为何会出现于此?
如平时一般身披了灰色斗篷,兜帽放下,一路步履轻疾,以一青碧玉环高束脑后的银色长发随风扬起,精致白皙若绝美妇人一般的面上,唇角微弯,浅浅泛着银色微光的漆色眼瞳内却无半丝笑意。
台下,还有一人,禹王,也注意到了突然出现的夕渊。
禹王神色忽的一沉,浓眉稍扬,双唇紧抿,面色微微发青,阴鸷鹰眼紧随着夕渊,目光复杂,除了厌恶之外,还混杂了几分恐惧、憎恶、鄙夷。
夕渊只斜过视线睨了禹王一眼,唇角勾起弧度未变分毫,神情淡漠,自他面前轻步而过。
禹王紧皱起眉头,狠狠向夕渊的背影瞪了一眼,面色瞬息间由青转为绀紫,两侧太阳穴青筋浮现、剧烈鼓动。
那是……无法抑制的,强烈恨意。
在庐城时,从未听过,朝中竟还有夕渊这人。细一想,夕渊的存在,与朝中百官尽皆不同,从平日他人对其称呼来看,亦非皇族;夕渊行事只听命于凌弋,观其言行,对凌弋并无为人臣子所应有的谨惧,甚至时而流露出几分嘲讽;亦无视宫中诸般规矩,不顾宫中结界束缚,各处随意走动……
夕渊,又到底做过些什么,令禹王对他如此又恨又惧?
正胡乱思虑间,夕渊已走到了我面前,瞬间一愣,见他并未看向我,径直往凌弋那里去了,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垂下眸去。
“……寒妃娘娘?”
梧桐的声音。
抬头一望,竟真是梧桐。
“怎么了?”
我轻声问道,见她额前细汗、眼中焦急,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梧桐福身行了一礼,垂首近前,附于身侧,压低了声道,“娘娘……韩司珍出事了……在修宜宫……说是偷了陈妃之物,正被关在宫正司,张宫正还未决判。在奴婢过来时,陈妃已遣人报知了德妃……”
果然。
“你……”只是心下奇怪,梧桐本在宫中,如何能这般快地过来将此事告知于我?
梧桐犹豫了下,低声恭谨道,“适才奴婢得知了这一消息,正手足无措,不想竟碰见了夕大人……夕大人说正好他也有事要过来一趟,就顺带携了奴婢一同……奴婢仓促,望娘娘见谅。”
轻点了下头,梧桐会意,尽量悄声地走至我身后,与诺儿一同比肩侍立。
观韩司珍平素举止,此事多半是陈妃诬陷。韩司珍常到露申宫来,或是送些奇珍玩意,或是与紫堇她们讨杯茶吃,每次亦不多叨扰,我虽无此意,却也不好拒绝。如此不过十数日,韩司珍与露申宫走得极近一事,已是宫中人尽皆知。陈妃这番闹腾,意向所指,妒恨挑衅之意再明显不过。我还未寻得适当时机向凌弋提了那分承宠之事,近两个月来,皇帝每晚只留宿露申宫中,比了陈妃当时,还要过分许多,此事在宫内外已传遍。适才我避开众人,特意挑了传闻中闹鬼的小阁楼歇息,亦是因欲躲开那些趁我不在凌弋身侧、前来套近乎的官吏、官吏家眷。
我虽最厌恶此类争斗,但此事决无法姑且。一来,我虽无意,韩司珍毕竟是因我而无端获罪;二来,宫中众目睽睽,此时圣宠正是最盛,若是此番姑且,日后圣宠渐衰,更只能是处处退让。
但,就算再焦急,也只能待回了宫中,再行对策。陈妃敢如此理直气壮地告到宫正司与晓仪宫,就算无十分把握,至少也有九分自信。明着,只会被看作是恃宠而强词夺理,毕竟宫中规矩分明;就算凌弋一时偏袒,亦是极为不妥。只好先遣了梧桐过去,暗中打点;待查清了事实,随机应变。
只希望,韩司珍能撑到那个时候。
正沉吟间,惊觉凌弋不知何时已走至身侧,忙欲起身,凌弋一手轻搭了我肩上,漆色凤眸只冷冷望着戏台上武舞纷杂,轻声道,“朕有事先行回宫。”
若不是梧桐赶来告知了韩司珍之事,听凌弋如此说,我正好可以避开他和其他众人,寻了安静之处细细赏春,该是高兴才对。可此时一心只想快些回到宫中,仓促间再无时间犹豫,忙放柔了声,开口道,“皇上,臣妾身子觉着有些不适,想回宫歇息,不知皇上是否方便带了臣妾一同回宫?”
凌弋闻言,垂眸望向我,眉一微蹙,向来冷冽的眸中,竟多了几丝担忧,薄唇微张,轻声回道,“可。”
随在凌弋身侧后方,向望春楼外走去。
台下众人正专注于戏台上壮士与虎相斗间的激烈武戏,并无几人注意到了凌弋的突然离席。
凌弋身后,还跟了一人,夕渊。
不敢回头去看,只好等以后寻了机会,再向他道谢了。
因觉身上燥热,唤过梧桐,将青锦披帛脱下,正待交到她手中,不想突然刮过一阵大风,不过眨眼之间,已将那披帛卷至长廊外挨着屋角的一棵满枝新绿的老柳树下。
梧桐惊惶道,“奴婢该死!这就去捡!”,往长廊外疾奔而去。
凌弋注意到这突然状况,竟停了匆忙脚步,与我一同等待。
眼看梧桐就快到了老柳树下,此时自屋角后竟快步走出了一个玄色官服打扮的年轻人,正被梧桐撞个满怀,二人皆向后一个趄趔、跌倒在地。
那着玄色官服的年轻人反应极快,已然站起,伸过手,拉了梧桐起来,躬身揖手道,“在下鲁莽,一时未注意,竟撞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言行间,礼数毕至。
细瞧那年轻人的模样,五官端正,面容英秀,身材颀长,背脊直挺,胸膛宽阔,气场与月孤有几分相似,少了月孤眉间的那股傲意,多了几分中书令姜大人那般的沉稳,似在哪里见过……是了,才在筵席上,听房大人说过一回,此人正是刑部右侍郎,周真印,即徐德妃娘家南方周氏少数在朝为官的族人之一。
因是背对着的,从这里看不见梧桐表情,但能想见,她此时应已是两颊绯红,视线犹豫,不知该往何处放才好。
周真印见梧桐一时未有反应,再揖手道,“发生此事,太过意外,在下十分抱歉。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补偿姑娘?”
梧桐轻摇了摇头,周真印注意到她视线所望,抢在她之前将那青锦披帛弯腰捡起,双手捧了,交还于她。
“是奴婢不慎,无意间竟撞了大人。大人若如此介怀,让奴婢心下十分不安。”梧桐双手接过披帛,垂首道,声音极轻,却随了风隐约入耳,“奴婢在此谢过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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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段安节《乐府杂录·鼓架部》:《拔头》——昔有人父为虎所伤……山有八折,故曲八迭。戏者被发,素衣,面作啼,盖遭丧之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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