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过了饭点,然陈记豆腐家生意依旧热闹,食客进进出出,迎送声,报桌声喧哗嘈杂,二人进店,因着官服,特意选了处店角落入座,堂倌眼尖,瞧见两人,忙往肩上一甩抹布,招呼道:“呦,二位客官,想用点什么?”

    吴镜回头过遍报菜板,问楚云朗:“抄手大人吃吗?”

    见楚云朗点头,便道:“一碗鲜虾抄手,一盘凉拌米粉,再加两碟醋溜三丝和酱萝卜。”

    堂倌应了,转身向后厨吆喝备饭。

    日近酉中,正是一天内最热的时段,店主有心,每桌都摆着两把芭蕉扇供人纳凉,路上炎烤,行走时颇感焦晒,等坐下才觉出汗闷的人通身黏腻,吴镜一手扯衣领透气,一手抓起扇子摇风,烦躁:“这鬼天气……”望楚云朗,见他端坐着,面不红发不湿,疑道,“您不热啊?”

    “热。”小二过来添茶,楚云朗边饮边道。

    “哈哈,那我给您扇扇。”吴镜乐了,举扇送风,扇了会觉得手酸,就不顾楚云朗,一心一意自己凉快了。

    片刻,汤面上桌,二人对桌而食,吴镜已饿得两眼发晕,食而不语,一顿风卷残云,吃完取帕揩嘴,打眼觑见楚云朗碗里面团还剩半数,再看自己盘里,干净的苍蝇飞进去都打趔趄,默默慨赞:斯文,真斯文。

    楚云朗夹起一筷醋溜三丝,顿了顿,将筷子按在碟边,看向吴镜。

    猝不及防大眼对小眼,吴镜奇怪:“怎么了吗?”又领悟过来,“是不是这菜不好吃?”说着从旁侧夹过一缕尝了尝,“还不错啊。”

    “吴郡副似乎很喜欢观察别人?”

    “不是,”吴镜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尴尬一笑,“下官是想学学,如何在十分饥饿的状态下,不失文雅的进食,见贤思齐嘛。”

    “……”楚云朗放下筷著,“我吃好了,走吧。”

    说罢起身往柜台结账,吴镜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早知道您胃口小,就应该趁早匀我两个,也省得浪费……”

    “吴郡副。”

    楚云朗与她应声,吴镜刚要回答,抬头碰上他探究的神情,一瞬哑口。

    因着方才的闹剧,她的确抱了几分打圆场卖乖的心思,楚云朗位在中书,官高权大,羽脉错综,其品性又难以捉摸,她虽无意依附,然人在仕途,也不想因为这种细微之事种下恶果,不料楚云朗精明,三言两语便洞穿了她的心思,两厢一照面,无言中,彼此已是心照不宣,吴镜知是自己狭隘了,只好收起并不真诚的笑容,正色伸手:“大人请。”

    自后门出,楚云朗在前,迎面与一熟人碰上,道:“法诚师父。”

    法诚步履匆匆,被唤了声才注意到二人,合掌:“阿弥陀佛,贫僧与二位大人见礼。”

    “大菩提寺离这里不近,大师来此贵干?”寒暄这种事,自然是要吴镜来做。

    “回大人话,贫僧是受……”

    “老秃驴,猪油蒙心了你?走什么走!我话还没……”

    话未至,后厨处传来骂骂咧咧的尖声,青花门帘被甩的卷起,钻出一个高颧骨薄嘴唇的中年女人,法诚抖了下,拔腿欲溜,女人已扭着碎步急追了过来,遇着吴镜二人,见他们衣着不凡,立即以眼神询问法诚。

    法诚小心介绍了二人身份,女人吃惊的同时又似松了口气,忙要下跪,被吴镜截住,问:“娘子是这的店主?”

    虽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面对官差,陈香香还是颇有戒惧,言语间谨慎惶恐:“回大人,正是民妇。”

    吴镜笑道:“贵店生意兴隆,我等就不多打扰了,告辞。”扫眼法诚,见他默立不动,便与楚云朗先行离去。

    “奇怪。”走出半截,吴镜又回头看一眼,见法诚与店主婆不知在辩什么理,打趣道,“法诚大师是本地有名有望的高僧,怎会与此间店主生了龃龉,有意思。”

    “高僧也不都是六根清净。”楚云朗淡淡接了一句。

    吴镜好奇:“难道大人知道什么?”

    “不知道,随口一说而已。”楚云朗答得事不关己,吴镜才冉冉升起的探究欲,就这样破灭了。

    回到立雪堂,吴镜刚脱下官袍换上常服,冰壶敲门而入,道:“大人,孔捕头在堂外侯您。”

    吴镜系好衣带,步出外间,果见孔佑正叉着腰来回踱步,上前问:“端己,出什么事了?”

    孔佑道:“有刁民寻衅闹事,非要见您不可,属下怕事出有异,便没有强赶,将人押在了刑堂,特来此通禀大人一声。”

    吴镜点头:“指不定是百姓有冤要申,的确不该莽撞,走。”

    到了刑堂,身着麻布短打的男人跪于中间,听见脚步,回头看到吴镜,倒也不惧,率先发问:“就是你将我胞弟判死??”

    见他对上官目无尊敬,孔佑登时生怒,就要上前教训,吴镜抬手制止,问:“你叫甚么?谁是你胞弟?”

    男人瞧吴镜说话和颜悦色,是个善面,便梗起腰板,道:“刘敏,刘章是我亲弟。”

    吴镜略略回忆了一下,道:“你弟弟杀人偿命,告示早发,判斩秋决,并非本官要他死,是他罪孽深重,律法难容。”

    刘敏不服,争辩:“我弟弟一向老实本分,与人为善,绝不可能害人性命!我不相信!”

    “你不信,本官也无可奈何。”吴镜取过孔佑递来的竹扇,边驱热边道。

    没想到吴镜会这样答,刘敏结舌,一对浑浊眼珠转的飞快,吐出编纂好的说辞:“既然大人判都判了,小人虽说是个庄稼汉,却也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只好认栽罢了!但可怜家中上有七十老母在堂,下有三岁稚童待哺,大人若有善心,求发补偿金于我家老小,小弟这才死得瞑目!”

    有衙役见状凑上前来,与吴镜耳语:“这刘敏是附近村里出名的泼皮,常做惹老汉逗寡妇的无赖事,跟粘脚苍耳似的,您何必与他理论,打发便了。”

    吴镜觉得有理,让衙役们带刘敏出府,刘敏却撒泼打滚,双腿一伸,干脆呈‘大’字型大喇喇躺平,迭声喊冤,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他笨重肥胖,合三四人之力来抬还嫌吃劲,衙役扯了他的左臂,被他挣脱右脚,压了双脚,又挥起双臂乱打,弄得几人汗生浃背,左支右绌,刘敏兀自叫嚷:“当官的冤枉良民,要是不给钱,我就住在这里,天天告,月月闹,再不走了!”

    孔佑面露难色,看吴镜,吴镜一笑,收了竹扇,依旧慈眉善目,半蹲在刘敏跟前:“想讹财啊?”拿竹柄敲了敲他肩头,“就怕你有地讹,没命花。”

    刘敏愣了,没反应过来吴镜几个意思,吴镜起身,自袖袋中摸出一锭大银,‘啪’地扣于桌上,刘敏先是一惊,后又窃喜,一个鲤鱼打挺想要见好就收,吴镜忽变了脸色,严声:“把他给我捆起来,取倒刺鞭!”

    衙役得令,又涌上四五个人,齐力将刘敏四肢绑牢,不一会,刘敏看到孔佑拿着根腕粗的,扎满荆棘的软绳,凶神恶煞地朝自己走来,嚇了一跳,吴镜坐回堂上,冷道:“本官倒要看看,你的肉是不是像嘴一样硬!”说罢一拍惊堂木,“打!”

    一鞭下去,布衣破了,印出一道深长血痕;二鞭下去,抽在脸上,半块皮肉登时被倒刺勾下,血流了一脸;三鞭下去,胛骨翻出,长鞭钩烂肥肉,动静全招在了骨头上,似将白骨架在刀刃上锯磨,四鞭、五鞭——打到第十三鞭时,刘敏上身已找不到几块好皮,缩成一团,在地上呻叫翻滚,孔佑欲举鞭再打,刘敏泣哭讨饶;“小人知错,知错了!求爷爷饶命!”

    吴镜挥手,孔佑应命停鞭,她步下堂,让左右解开刘敏身上绳索,道:“今日你扰乱公堂,本官小惩大诫,不予深究,当初你弟弟便是因财丧命,害人害己,望你往后老实做人,若再生歪念,就不是皮肉之苦了,那将是粉身碎骨,明白吗?”

    冷汗沿眼角滴下,道道鞭伤疼得刘敏龇牙咧嘴,只能啮紧齿肉,唯唯点头。

    打发走了闹事的,回到堂中,吴镜和衣上榻,沾枕即睡,春露从外间进来,小心翼翼地替她脱去鞋袜,盖好丝被,吹熄烛火,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夜寂,风眠,此时熟睡的吴镜并不知晓,她不经意的举动,正在酝酿着一场悄然逼近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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