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初挑了件水色的裙子,齐夫人连连摇头,从衣柜里取出一条银白梅花刺绣的群青色长裙,说:“这件好,那件太素了。”
责初听话地接过裙子换上,齐夫人见了仍不满意,又回屋里取来一串珍珠链子。
责初拢了拢长发,看着镜子里拿着珍珠链子的齐夫人笑说:“额敏,这老古董您还是自己收好。”
“没想到这储老太太也是新派的很,本想着是督军上门来拜访,她却嫌着我们老辈在,你们年轻人拘谨,硬是让人安排在什么下垣街的西洋咖啡厅,那里现在是德国人的地方了,听说总有洋人在那边闹事,真叫人不放心。”齐夫人将珍珠项链收进锦盒里,在责初身后念叨,“听说储督军也是留洋回来的,你们见面,有的好聊。”
责初看了眼表,起身拿起手袋,说:“哪有什么好聊的,过不了十一点,我便回来了。”
齐夫人看她收拾好了,就唤了田妈进来。
“汽车等在门口了,地址条儿也交到司机手上了。”田妈俯下身子将齐夫人扶起来,瞥到一眼责初,乐呵呵地说,“二小姐今儿真好看,谁家少爷见了都怕要直了眼睛。”
齐夫人听了高兴得眯缝着眼睛笑。
责初笑不出来。
德租界里比一般街上热闹,汽车停在罗曼咖啡店门口,往日责初路过,还能见着店门口贴着花边的精致小牌上,写着“暑天均售冰淇淋,每杯小洋一角角半二角不等”的字样,今日却不见了。咖啡店里放着抒情的小提琴乐,最里面用装饰书架隔着的二人雅座里有人起身朝她走过来。责初微微眯着眼看过去,只见得一个模模糊糊西装革履,高挑挺拔的身影,待再走近一些,却叫她吃惊地捂了捂嘴。
“竟然是你!”责初瞪大眼睛,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待对面的人笑了笑,才缓了缓神色说,“你就是储定池?”
储定池绅士地抬了抬手,照着西洋的礼节,说:“齐小姐里面坐下聊吧。”
责初跟他进去坐下,依然难掩诧异地盯着对面这张脸孔看。
“齐小姐好久不见。”储定池一手拿过皮质菜单递到责初面前,问,“要喝什么?”
责初摆了摆手,说:“我不看了,柠檬水就好,我不爱喝咖啡。”
“这里的花果茶也不错。”储定池说。
“我不是来喝茶的。”责初笑着把面前的菜单推回去,岔开话说,“我真是不敢相信,顶荆城大名鼎鼎的令帅竟然就是你,要我没有记错,那时见面,你还是个上尉见习员吧。”
责初说着,突然脑中闪过一丝记忆,立马停了声音,推着菜单的手也僵住了。
储定池尽收眼底。
“是啊,当时你连我的名字都没有问,我还怕你忘了我。”储定池依旧面带笑意,伸手将菜单收到了一边,责初慌忙收回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那日可是将我吓得半死。”她微微松了口气,语气却还是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回家之后一直提心吊胆,好在并没有麻烦上门,多谢你。”
“谢我做什么。”储定池喝了一口咖啡,气定神闲地说,“是你自己吓自己,我没做什么。”
“是这样啊。”责初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可这次我阿…我父亲的事,是你帮的忙吧,我也要同你说一声谢谢的。”
“令尊对家父有知遇之恩,这点忙又算什么。”储定池手指敲了敲咖啡杯壁,目不转睛地看着责初。
“这倒是未听我父亲细说过。”责初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低头扶着吸管饮了几口柠檬水。
“当年家父落难逃到顶荆,是令尊施恩收留,后来家父去武备学堂的学费,也全数是得令尊资助,当年若是没有齐家的这份恩惠,断然也没有今天的我了。”储定池语气轻快,像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竟是这样。”责初心不在焉地附和道。
储定池端着手,突然岔开话题问:“听令尊说,齐小姐也是留洋回来,去的哪个国家?”
“德国。”责初回答地快,转而又一想,问,“你呢?”
“美国。”储定池说,“我在弗吉尼亚军事学院学习,只是家父出事那年我便回国了,还未来得及完成全部预备军官训练团的课程,没有拿到毕业证。”
“这倒是不打紧,如今你已是一省督军,不差一张大学凭证。”责初渐渐放松下来,说起笑来,“我在海德堡大学读文学,读完了才觉得除了愉悦自身,无甚用处。”
“那便够了。”储定池从椅背上直起身子,话锋一转,竟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家老太太心急的很,今日硬押着我要来问清楚齐小姐的意思。我事先做了功课,对齐小姐有些了解了,当然,也都是听旁人讲的,你若是有兴致自己与我说,我也是很乐意听的。齐小姐这边可有什么想了解我的?”
责初这才想起来此番来的目的,也有些脸红起来,默了默才说:“我不晓得你如何想的,但这话如果我不说,心里总归是不踏实。这算来也只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如此便要谈婚论嫁,现在看来未免是荒唐了些。我晓得我父亲的心思,若是能攀上储家这样的高枝,我们日后的日子定会好过许多。但我和你之间没有感情基础,性子合不合得来也都不晓得,若是因着上一辈的恩情往来而硬是要绑在一起,那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十分不公的事。”
责初见储定池未说话,又继续道:“如今是民国了,什么都讲究自由平等,婚姻大事,也是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任凭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人有权力追求自己的幸福。”
储定池又往椅背上一靠,叉着双手问:“齐小姐这番,是拒绝我的意思?”
“嗯?”
“与齐家结姻是家父的遗愿,我不管现在是说的什么婚姻自由,我只晓得知恩图报总是老祖宗留下来不能变的道理。你嫁给我,我会好好待你,就像你说的,齐家也能因此得到庇护,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不公的。”储定池说。
责初哑口无言,心中对他一番顽固老旧却又挑不出毛病的话咋舌。二人三观不同,倒是有些话不投机了。
“我倒是觉得,婚姻不只男欢女爱,但进步如齐小姐,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已经心有所属,才不愿嫁给我?”他沉默了许久,突然又问。
“没有。”责初慌不择言,随口蹦话道,“无非是怕你吃亏了去,若是日后你寻到良人,后悔了,处理起来倒是会有些麻烦。”
储定池笑起来,说:“那便没什么可担心了,大不了你嫁过来后,我的财产全由你来保管,日后我若是见异思迁,便被你扫地出门就是。”
“我不是说这个。”责初皱眉道,“届时要离婚,以你在顶荆的威望,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看,我是怕麻烦的人,如此对你影响也不好。”
“我还未把你娶进门,你就开始操心这样的事,方才你嘴里说的这两个字,夫妻间还是不要提的好。你怕麻烦,我不麻烦你就是。”储定池这一番话,听起来倒像是情侣间的调笑一般。责初一阵脸红,没再搭腔。
“怎的不说话了?”储定池故意问。
“说不过你,你那么能说,怕不是拿官场上巧言令色的本事对付我。”责初被他一激,也不端着了,耍起小姐脾气,倒不美了这恬适的西洋乐曲。
储定池被她有些气鼓鼓的表情逗笑了,扯了张餐巾擦了擦手汗,说:“你这样,倒是像极了两年前那个样子,可爱的很。”
责初收敛了神色,低头把玩桌上的餐布。
储定池突然斜了身子,从西装口袋中取出一只锦盒,推到责初面前:“一直同你说话,倒忘了把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责初手指扯着餐布,抬起头问。
“见面礼。”储定池笑起来说,“我话先说,你若不收,我回去可是要挨老太太打的。”
责初笑他:“这话说出来可没人信。”
储定池伸手轻轻地把她的手指从餐布里抽出来,说:“打开看看。”
责初手抚上锦盒,又停住了,一本正经地对储定池说:“若是太贵重,我可不要。”
“齐小姐体谅体谅,便宜货怎好意思叫我送的出手。”储定池玩笑地作了个揖。
责初疲于同他掰扯,打开盒子,只见一只纯净透亮、翠色鲜艳的翡翠镯子,一看便是从前皇宫里的玩物:“令帅真是出手阔绰。”
“这样的玩意儿,别人稀罕,齐小姐可不见得会放在眼里吧。”储定池笑说。
“是我不懂。”责初手轻轻一点,盒子便盖上了,“送我浪费了。”
“这话无厘头,玉石行的掌柜们最懂玉,却不见得满身玉器,你戴着是留给自己和旁人欣赏的。”储定池伸手又将盒子打开,“我寻思着你可得拿各种理由搪塞我,这是楚北’小定’礼的规矩,你若不收,大不了我明日再麻烦一趟,亲自送到齐府去。”
责初老道的功夫不及他,想来推辞也是无用,于是说:“我收下便是,要不得如此麻烦,不过同你说了,我可没那么多钱回礼,若是凑到几年前,或许家里还能挑出一件像样的宝贝与你,但你来的不巧,这时宝贝都在了典当行。”
“你把自己送来便好。”
责初听他说话越发没正形,起身推了推压皱的裙边,说:“没别的事,我要回去了。”
储定池也站起来,抬了抬手唤来服务生,对责初说:“我送你。”
田妈在门口候着,见着小姐从储定池车上下来,忙跑进屋里同齐广符报喜:“二小姐这事儿,大概是成了!”
齐广符挂着笑脸走出来,却见储定池人已经走了。
“令郯人呢?”齐广符忙拉住责初问。
“走了。”责初漫不经心说。
“也不邀人来家中坐坐。”齐广符责怪了一句,又挂上笑脸问,“今日聊的如何?”
责初不想多言,却也不想扫了齐广符的兴,于是说:“还行。”
“还行便是好事。”齐广符搓了搓手,转头又对田妈说,“去告诉夫人一声,说小姐回来了。”
还行,是算不得投缘,却又无可奈何。
田妈倒是比谁都兴奋的样子,晚间吃饭的时候,还在桌边提了一嘴:“这二小姐与令帅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愿早日成了这桩好事。”
责初用筷子戳了戳米饭,说:“田妈,你去忙吧。”
齐广符放下碗筷,喜形于色:“按照旧风俗,定亲的事长辈做主,待明日我便与你额敏去督军府上拜访,好早日与储老太太择个吉日定下来,免得担心事。”
“额敏身子不好,就不要来回折腾了。”责初说。
“如此大的事,额敏当然要亲力亲为。”齐夫人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说道。
一连几日,齐府门庭若市,责初避之不及,白日便躲到责仪的画室里,孔由艾来寻她,一边收伞一边笑话她一副狼狈模样:“《申报》一连刊了几日头版,外头都等着见一见你这位准督军夫人。”
责初懒洋洋地靠在窗边的藤椅上,腿上盖着一本《雅典娜神殿》的译本,听孔由艾进来,只微微动了动手指。
“见面如何?”孔由艾熟门熟路地往沙发椅上一坐,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苹果释迦茶。
责初慢悠悠地坐直身子,打起精神说:“油腔滑调的很,想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孔由艾笑起来,问:“反悔了?”
责初叹了口气,淡淡地说:“说什么反悔不反悔的,我好容易下了决心,你莫要再来动摇我了。”
“我今日便是来动摇你的。”孔由艾出其不意地说,“我大哥托我来说,想见一见你。”
责初冷不防愣了一下,又抬手扯了扯窗边的帘子,将照进来的阳光全挡住,故作镇定道:“如今见面都不方便,再说,日子无聊的很,也无什么新鲜事可谈。”
“不见便不见吧。”孔由艾搁下杯子,一脸轻松地笑起来。
责初没想到她如此爽快,倒是有些诧异。
“我把话带到了,其余的我可不插手了。”孔由艾说,“只是日后你嫁给储定池,免不了要与我哥常常碰面。”
责初别过头说:“我可不应付他官场上的事。”
孔由艾没说话,低头自顾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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