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拉与雷娅不同,只会几句简单的中文,所以责初只能用德文回应她。
“齐小姐见谅,我跟我姐姐不一样,是跟父亲长大的。不过听齐小姐德文讲的很好,想来我们之间交流也不会有障碍。”克莱拉见她走过来,就又不客气地坐下。
责初打她自报家门就在心里打嘀咕,又听她喊的自己齐小姐,就反复想着一会儿要怎么接话,却听她说的是:“齐小姐有东西落在我房间里了,我专门来还。”
“有东西落了?”责初身子刚贴上沙发坐下,想到她说的房间应该就是自己借住在雷娅家时睡的那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有什么落下了。
克莱拉见她垂眸思索,打开随身的手提公文袋,从里面取出一本书,责初这才恍然大悟。
克莱拉把书放到茶几上,说:“搁在了窗台上,我姐姐说之前就是齐小姐住过,我想一定是你落下的。”
责初瞟见了是什么东西,就没再将目光落在上面,挂上笑脸说:“是我落下的,谢谢尤利特小姐了,还烦你亲自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不麻烦。”克莱拉说,“我也是想来亲眼见一见齐小姐。”
责初微笑同她打来回:“我也看雷娅提起你时神采飞扬的,当时就想,能有幸睹一睹真人就好了。”
倒是克莱拉先不屑应付了,起身拎起包,提了提嘴角,说:“那不打扰了,下次有机会再和齐小姐聊天。”
责初也起身说:“我送送尤利特小姐。”
说是送,不过也就几步路走到大门口,克莱拉自己开的车来,坐上驾驶座,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搁在车窗上跟责初说:“对了,我姐姐有事回德国了,走的很急,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你要是想给她写信就寄那个地址,我留了字条夹在齐小姐书的扉页了。”
责初听她这么说,内心五味杂陈,面上却不露痕迹,说:“谢谢你,我会给她写信的。”
田妈在一旁听的一头雾水,等克莱拉的车子开走了,才凑过来问:“小姐同她聊什么呢?”
责初往屋里走,瞥到茶几上的那本书,说:“就是送东西过来。”
田妈走过去翻看,实质半个字看不懂,但她最是会装模作样,捧着像个正经读书人,同责初笑说:“想来小姐落什么也不会落书本的呀。”
责初无动于衷,只说:“第一页夹着的那个字条你别弄掉了。”
田妈这才翻到纸条,见上面也是两行洋文,觉着头晕,皱了皱眉说:“小姐这像是做保密工作。”
责初笑话她说:“说的像是写着汉字你就认识一样。”
田妈抬起头说:“字我不认识,可这中国话我还是听得懂的,小姐同上一位尤小姐谈天的时候,我也不似今天这样杵在边上充丈二和尚呀。”
责初倒了杯水倚在沙发靠背上,笑了笑说:“你把书搁我包里吧,我明天带学校去。”
书不是责初不小心落的,是她不要的。搁在窗台上,走的时候叫年妈给扔了,年妈不是记性不好的人,却不知怎的还留在那儿。责初懒得多想,觉着既然兜兜转转又回到她手上,还是不要暴殄天物了好,东西又有什么错呢。
第二天赖教授捧着那本书,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瞧了瞧,说:“《ausdeaugenichts》,你可神通,又是哪里淘来的?”
责初笑了笑说:“在国外的时候买的,先生上次不是说想读艾兴多尔夫,我正巧有原本,就野人献曝,希望先生喜欢。”
“诶,哪里的话,我晓得你是忍痛割爱,我拿来看一看就成了,等看完了就给学生们吧。”赖教授说,“只是这德文我才学习入门,叫我现在看这原本怕是吃不消。倒是可以寻一寻有没有什么英文、俄文的译本,对了,你不是对艾兴多尔夫研究最深,可有做这卷的翻译?”
责初神情闪烁道:“做过,只是后来觉得太困难,便没再做下去。”
“这怎么行呢。”赖教授放下书,抬头摘了眼镜,严肃道:“做学问最忌讳半途而废,我瞧你也不是个遇到困难就轻易会打退堂鼓的人啊。”
责初解释说:“先生,我并不是浅尝辄止,是真的能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胡说。”赖教授从桌上的讲义里翻了一本册子出来,指给她看,“这海因里希的《还乡曲》你翻译的多好,‘死亡是严寒的黑夜,生命是闷热的白天。’,瞧瞧,这意境和韵律都到位了,哪里是什么能力的问题。”
”这不同的…“责初没了底气,但嘴上依旧坚持,“是先生对我期望太高了。”
“是你妄自菲薄。”赖教授一字一句说,“都说万事开头难,你连最难的都过去了,怎么就坚持不下去了呢?文学研究可以探讨,方法总比困难多,你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先生,道理我都明白,可我怕画虎不成,误导了读者,反而弄巧成拙。”责初说。
“你这是因噎废食,做学问怎么能畏首畏尾的,说出去叫人笑话。”赖教授训斥道,“你往日那刨根究底的劲儿哪去了?昨日不还缠着高炳同《罗曼采罗》里一个单词译法较劲,今日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责初听他语气有些愠怒,心中对自己今日的举动感到十分懊悔,又不敢表现丝毫,就低着头不说话,手指在身后缠着袖口打转。
赖教授在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说:“我说这话也是不想你看轻自己,日后想起来觉着可惜。这译本你再试着做做,试试总没坏处,不需要给自己什么压力,有什么问题,我、高教授、闻教授,还有文科所那些懂外语懂文学的先生,都可以一起探讨,你觉得呢?”
责初听他这么一说,自然觉得再推脱就是自己矫情了,只好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我会尽力的。”
责初拿着课本进教室的时候,见座位上空无一人,转头问了才知道,学生们消停了两天又跑学校门口闹着要上街了。
告诉她的张老师说:“你不知道吗?昨天新国会开幕,大总统推举董徊为新任大总理,还让新总理革了储副司令的职,又把‘武力统一’的口号搬出来了。”
责初还真不知道,问:“董徊是什么人?”
张老师一脸诧异道:“安斋居士你不晓得?”
“安斋居士董自清?他不是出身翰林去研究国学了吗,什么时候蹿到新政府里做事情了?”
“齐老师没听过吗,最早章大总统在的那个时候就请他入过政事堂做长史,后来章树泯被骂独夫民贼,他才同章分道扬镳,投奔了粱大总统的岵军。”张老师为她解释道,“这书生投政也不是什么新奇事儿了,我看齐老师是只问学术不闻世事。”
责初不好意思道:“是我孤陋寡闻了。”
午边武敏突然来找她,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说:“齐老师,今天警察厅释放了被捕的同学们,我知道一定是您和令帅帮的忙。”
责初不知道是不是储定池做的,但觉得这个时候新政府突然向学生妥协,或许真是要发生什么事儿了。
学生们原本谁都不待见,这次却因着邱大总理生前一直主张“和平统一”而一边倒地声援张克的楚系军。
责初从旁打听到,是储定池先发表了宣布梁昭元罪状的通电,将他的罪行列了长长一道纸,说他是国家分崩离析的祸始,又公开大骂他是夏桀商纣、窃国大盗。梁昭元大发雷霆,这才叫董徊免了他的官职,还连累张克一同被降了级。不仅如此,粱又以新政府边防督办的名义发表了讨伐张克的檄文,指责张克、储定池勾结辫子军和保皇派,妄图复辟重组,罪不可恕。
楚军和岵军的电报大战打得火热,南方军党和西边一些小军阀也趁乱搅和进来,唯独孔修任的营军缄口不言,作壁上观,几天内已经不声不响地将分散在顶荆承天的两个师调回了关外。责初这才想通,为何孔氏一家要如此匆忙地回巷海老家。
局势一下子紧张起来,新政府里人人自危,储定池却偏偏这个时候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回了家。
老太太下楼见了,顺手抓起边上落地花瓶里的银柳就要抽他,这柳条打在储定池身上不痛不痒的,却当着满屋的下人多少叫他没面子。
储定池挨了两下,见老太太气还没撒完,硬是用力扯了她手里的银柳,叫了句:“好了奶奶。”
责初在一旁冷眼旁观,见储定池转过头看她,就端着手微微扬起头,一脸漠然又高傲的表情。
老太太气道:“你还晓得回来,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那梁氏背后多少兵,你晓不晓得,他怎么坐上这个大总统的,你不清楚吗?”
储定池随手将银柳插回去,慢条斯理地说:“奶奶,你放心吧,我哪里是那么冲动的人。”
“你不冲动?”老太太用拐杖戳他的裤腿,“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奶奶不晓得?”
“不同您说了。”储定池解下军衣外套,随手往沙发上一扔,问年妈,“晚饭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年妈忙说,“我这就叫人给端出来。”
老太太见他一副不着调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用拐杖顿了顿地板,骂了句:“真是长行市了,一天天的就不叫人省心。”
储定池装作没听见,绕过责初往餐厅走,老太太就又冲着门边的高鞍撒气:“你少同他一块打联联,他头脑发热,想一出是一出,你这个副官干嘛的,也不晓得拦一拦。新政府的薪饷太好拿了是不是?”
高鞍点头受着说:“老夫人教训的是,是属下失职。”
责初倒觉得高鞍这番委屈,心想储定池这个人,一旦做起事情来,哪还有人劝得动的。但又不想引火上身,也就沉默着未帮高鞍讲话。
饭桌上二人安静地扒着饭,储定池打受伤以后就没回来过,更别说坐下一起好好吃顿饭,老太太嘴上骂骂咧咧的,心里却还是心疼孙子,一直将大鱼大虾夹到他碗里。
储定池拿着筷子说:“奶奶,您饲猪呢。”
“哪有这么骂自己的。”老太太忍俊不禁,夹菜的手也停了停。
储定池继续埋头吃饭,责初在一旁不作声,倒像是单单祖孙二人的聚会,同她没什么干系。
老太太瞥了眼责初,和储定池语重心长道:“你做事归做事,心里也要有分寸,至少一点,不能累及家人。”
储定池头也没抬,说:“奶奶,吃饭就吃饭,讲旁的倒不倒胃口。”
储老太太拿筷子背敲了敲他的碗,说:“你也晓得倒胃口,逞英雄的时候怎么没想?”
“奶奶。”储定池放下筷子,烦了道,“我不是逞英雄。”
“吃饭吃饭。”老太太不多说了,提起筷子夹了只虾,见储定池碗里已满了,就夹给了责初,说,“你也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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