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醉倾情
李寻欢径直走到石台前,耳听得身后的竹林中传来辛燃的声音——“放了纪女侠。”
四名烈火旗弟子齐齐收刀,向李寻欢略一拱手、跳下石台,汇合台下此前观战的各旗弟子一起循着声音向林中奔去。
纪晓芙一见李寻欢,甫一下石台便双膝一弯、就要跪倒,被他一把搀住:“纪姑娘,不必如此。”
纪晓芙执意要跪,口中说道:“多谢李大侠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头泛起的酸涩,“是他让我来救你的。”
纪晓芙的身子猛地一颤,瞬间红了眼眶,贝齿咬住下唇,似在强抑痛苦。
眼眶发热,喉头发苦,心头发酸。只能转过身、走到场中拾起自己的衣袍与刀囊,远远唤她道:“纪姑娘,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一路沉默着走出紫竹林,李寻欢看到自己的马匹、回头说道:“上马吧,我带你去找他。”
“不……”纪晓芙闻言面色大变,拼命摇头,声音颤抖,“李大侠,我求求您,不要……不要带我去见他,我……我不要见他……”
李寻欢轻叹一声,温言解释道:“纪姑娘,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这次抓你的人虽是明教的人,但绝非他的授意,是五行旗想以你为饵、逼他交出明教的管领大权。”
“李大侠,这我知道……”纪晓芙低垂了头,小声说道,“我说不要见他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纪晓芙像终于下了决心一般,猛地抬起头,一字字道,“因为我已经许给武当派的殷六侠了。”
脑海中轰然一响,愣怔原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与他,本应是这一世命定的姻缘,却为何又会另许旁人?只是……若她真嫁与那殷梨亭,那他们之间,岂非就姻缘无份?那自己前世今生最大的夙愿,岂非就有望实现?
一念及此,心跳骤然加快,呼吸亦不复平稳。
可是面前的女子,那神情分明是在隐忍着莫大的痛苦,说起自己的婚姻事,竟毫无半点喜色,眼中一片悲怆绝望,是骗不了人的。
他注视着她,良久,内心深处冰火两重天。
——是该说一声恭喜而后就此别过么?这是你自己的抉择,是你主动放弃,与我无关,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自然无须愧疚与自责。
——是该点醒你而后带你与他相见么?你也是同我一样痴心的可怜人,我不忍见你爱得如此痛苦,我更不忍见他日后为失去你而遗憾。
——罢了,无论你、我、他未来际遇如何,若让我今日今时就因私欲而弃你不顾,我做不到。
打定主意,不再挣扎,缓缓开口:“但你心中喜欢的人是他,不是吗?”
纪晓芙像是被这句话给吓到了,浑身一抖,眼中有点点晶莹闪烁。
“不……不……”她软弱无力地否认着。
他再叹一声,苦笑道:“不必瞒我,我了解女人。”
“李大侠,我和殷六侠的婚事是我自愿的,没有人逼我。”纪晓芙的眼泪终于潸然而落,哽咽着说,“自古正邪不两立,我师父对魔教刻骨痛恨,尤其是他,我大师伯就是因他而死的,师父无时无刻不想杀他报仇,我……不可能的……”
女孩子的泪水令他一阵恻然,于心不忍,试图给她讲清道理:“纪姑娘,这个世上的正邪黑白,并非你想象得如此简单。明教不是你师父认为的无恶不作的魔教,他也不是你师父口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大师伯的事是一场误会,这一切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
纪晓芙流着泪摇头:“没用的,我师父一定不会相信的……”
他想了想,忽然问道:“纪姑娘,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恶人?”
纪晓芙一怔,似是全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边拭泪边道:“李大侠当然是好人,师父早给我们讲过,‘小李飞刀’代表的就是江湖正义。”是以她虽从未见过他,却在听辛燃称呼“李大侠”并要他交出飞刀时,激动不已。
“既然如此,那我是他的朋友,你觉得他还是恶人吗?”
他已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在开解面前的女子,可是,她仍是痛苦而坚决地摇头。
“李大侠,您不必再说了,我知道您是好意,可我不能让武当和峨嵋两派因我一个人而蒙羞。我心意已决,今生今世决不再见他的面,这个东西,麻烦李大侠帮我还给他。”纪晓芙拭掉眼泪,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黄褐色的令牌,正中镌着一簇醒目的红色火焰。
心猛地一紧,他已猜到这是什么。五里坡那夜,他因距离远没能看清,但他知道她曾用这令牌要求杨逍立刻离开。
“这是他送给我的铁焰令,”纪晓芙目注手中的令牌,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着,掩饰不住的依依不舍,“他曾说过,如果将来有人欺负我,或者我需要人帮忙,我就拿着这个令牌上光明顶找他,他就算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会为我效劳的……”
年轻的姑娘沉浸在对心上人甜蜜又苦涩的回忆之中,当然不会注意到旁边李寻欢的身子明显一震,脸色瞬间苍白。
——这样的一个至关重要的令牌,这样的一段斩钉截铁的表白,铁焰令毫无疑问就是你送她的定情之物。可如今,她竟要托我还给你!命运,究竟是怎样的一场安排?而我,又究竟应该怎么做?
“李大侠,今日我将这个东西交给您,请您帮我还给他。”纪晓芙将铁焰令硬塞到他手中,如释重负般。脸上泪痕已干,她扯出一抹微笑,口气坚决地说:“从今往后,我与他之间再无任何瓜葛,我只想与殷六侠平平静静地生活,白首偕老,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说完,纪晓芙向他福了一福,转身欲去。
“等一下……”他下意识出口叫住她。
“李大侠,您还有何事吩咐?”
心乱如麻,他也不知为何要叫住她、要说些什么。
她的隐忍、她的痛苦、她的牺牲……他都明白,很是心疼,很是不忍,可又能如何?她身在“名门正派”,有那样食古不化的师父,受那样古板严苛的教导,还有上一代无法化解的仇怨,纵使再爱,却不能违背师父、背叛师门,惟有放手。余生,只期平平静静地过。难道,真要连这一点愿望都不满足她吗?难道,真要将她逼上绝路、让她为爱而众叛亲离?她这样刚烈的性子,又会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纪姑娘打算去何处,我送你一程,以免五行旗的人再对你施以暗算。”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如是说。
纪晓芙连连拜谢:“多谢李大侠,我被五行旗掳走,师父她们一定已经启程回峨嵋了,我也要赶快返回峨嵋才是。”
“既如此,上马来,我送你到太湖渡口。”
一路将纪晓芙送上去宜兴的船,他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她:“纪姑娘,你真的……不后悔?”
“不悔!”纪晓芙决然道,“如若可能,还烦请李大侠能帮我说几句好话,求他放过我、再也不要打扰我的生活了。李大侠的大恩大德,晓芙日后一定找机会报答!”
“别这么说……”眼中酸痛,出口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纪姑娘,多保重!”
“李大侠保重!”
不多时,船离岸,他犹自怔立湖畔,痴痴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那一艘客船终于消失在茫茫水天相接处,他才如梦方醒,才意识到有一股钝痛自右手传来。低头一看,原来一直死死攥着那一方金属令牌,掌心与指根处已被硬生生硌出了数道血痕。
回到湖畔精舍时,夜幕已低垂。刚穿过游廊,迎面就是杨逍急怒交加的脸。
“你到哪儿去了?”他双手用力捏住他的两肩,声音冷沉带着一丝愠怒,“我们都从同里回来了,你却没回来!你独自一人骑马去了何处?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带人?有没有受伤?”
一迭声地发问,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跟在杨逍身后的方昊阳此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李大侠,左使回来不见您,又听当值弟子说您要了快马却未说去了何处,大发雷霆,险些把那弟子一掌打死。您若是再不回来,天字门全体就要满苏州去找了。”
“你……”无奈地叹气,可当着旁人又不好多说,只能含糊应了一句,“我没事,我只是……去了趟沧浪亭。”
杨逍挑眉,目光迅速在他周身上下逡巡一遍,眸光一闪,却没说什么,收回了手,扭头对方昊阳说:“没事了,李大侠既已回来,可以开席了。”
方昊阳应声而去,只剩二人。他轻声说:“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杨逍哼了一声:“你的衣袍下摆沾了泥藓,我看你不是去的沧浪亭,而是湿地或是树林。”
“杨左使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他轻叹,“我有事跟你说。”
“很急吗?”杨逍看向东厢,“今日天字门十八个坛主全部到齐了,方昊阳摆了酒席,大家一直在等你,有话就席间说吧。”
“这……”纪晓芙的事显然不能当着旁人尤其是下属说,他顿了顿,“不急,还是晚点再说吧。”
“行,那你赶紧去换下衣服就过来,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今日我去了同里,看了铺子,我心里的想法已基本成型,就先拿天字门试验,若成功,四大门都可按这个模式来!”杨逍兴致颇高。本来担心他出事,如今人已平安回来、也就放了心,至于他究竟去了何处、做了什么他倒并不十分在意。哪里又能想到是与纪晓芙有关呢?
酒席宴间,杨逍对众人说道:“此前你们跟我提过几次,说招募困难,还有金钱匮乏,昊阳则提出过一些新的管领思路。我想,天字门日后不必再按江湖门派的模式运行,而改以商业为主,这样的好处一是方便隐蔽身份,二是便于发展新人,三当然是能解决金钱问题。就先从今日定下的同里的铺子入手,若成功,迅速在中原复制。”
一席话听得大家热血沸腾,兴奋不已。明教数百年基业,很多延续至今的制度、规则、模式早已不适应当时当世,只是从未有人敢提出革新。杨逍的智慧、远见、气魄都是前所未有,而教主失踪更是给了他大展拳脚的机会。方昊阳第一个站起身敬酒,紧跟着是各个坛主,纷纷表示愿跟着左使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杨逍问李寻欢:“你觉得具体做哪些行业好?传甲今日说了武馆,我觉得很好。”
李寻欢笑道:“经商我可是外行,不过我倒觉得客栈、饭庄既能掩人耳目,更重要的是可以便捷地探听消息、收取情报。”
他是有感而发,五行旗的情报收集能力显然要高过天字门太多。
杨逍赞许地点头:“不错。”
于是大家又开始轮流敬他俩,先是一杯杯,后是一碗碗。这一席酒宴,可谓喝得酣畅淋漓,尽兴之致。
但李寻欢毕竟心里有事,找了个机会离席,回到第三进院落。这里的景致确实清雅,苍松翠竹,纵使夜间亦可感受到幽幽古意。他驻足在院中央的太湖石旁,举目望天,圆月当空,星光璀璨。仔细一想,竟又是十五了。
一个月前的今日,他独自一人在钱塘江畔的六和塔黯然神伤。今日,他们总算没有分离。
正看着、想着,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心猛地一颤,呼吸瞬间紊乱,没想到这一次他会如此直接地赞他。不好意思回头,僵立原地,耳听他的脚步声行至自己身旁停住,低沉悦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看什么?”
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心底的悸动,举手指天,轻笑道:“看星星。”
杨逍呼吸一滞,一瞬不瞬凝视着面前的人,那一对眸子,分明是星星从墨色苍穹中掉落到他的眼里。
“我从小就喜欢看星星,”他忽然就很想在此时此刻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我从七岁开始在桃花岛长大,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没人陪我玩。每到晚上,我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我所有的心里话,也都说给星星听。”
星星在天际的每一次霎眼,都像是跟他的一个招呼。
过去的人生里,陪伴他的,只有星星。除了星星,就是寂寞。他知道,星星也和他一样地寂寞,在那天的尽头,星光寂寞地闪亮。
星星离他好远好远,寂寞却离他很近很近。
然而就在这个晚上,星星照亮了他的心意,而且仿佛就在他的身边,唾手可得,随手可摘。
他想摘星。以他的寂寞。以他的心。
情不自禁伸出手,执起那人胸前一缕卷曲的发,喃喃道:“可是现在,我所有的心里话,都跟你说。自从有了你,一切好像都不同了。我竟会愿意改变、愿意去做一些从前不会做的事。如果不是你,不会有鹰王的回归、天字门的革新,我可能就去坐忘峰隐居、彻底放弃心中对明教的理想……所以我常常在想,你,莫非真是老天爷派下来给我的?”
四目相对,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杨逍的眼神突然变得邪魅而狂热,令他的心一阵战栗。
“我没做什么,这一切,本就是你……”
话到此倏止,无法继续,因为他的手忽然放开他的发、转而抚上他的脸。
他的身体僵住,脑中一片空白。温热的掌心接触到冰凉的肌肤,仿佛瞬间点燃了火种,要将最后一丝理智燃烧殆尽。
他看到他的眸子黯了,越来越近,近到清晰地映出他的眼。他的鼻尖擦过他的,彼此的气息纠缠在一起。他的唇如羽毛般从他的唇上轻拂而过,浓郁的酒香弥散开来,令他头晕目眩,几欲窒息……
正在这时,远远听到有人高声叫着——“左使,左使,你去哪儿了?”
兀自沉浸在柔情中的两人俱是一惊,迅速分开。李寻欢狼狈地转过身,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胸腔,脸颊一片火烫,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因为前世,尚未来得及将心意说出口。
耳听有脚步声匆匆进了这个院子,程禹的声音响起——“哎呀,左使,李大侠,原来你们在这儿啊,叫我好一通找!快走快走,大家还等着敬你们酒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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