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不诉离觞、天涯杳茫
铁传甲一听李寻欢的话,当场愣住:“少爷,你……你要赶我走?”
李寻欢不语,一路将他拉回冷香小筑、紧紧关上房门后才压低声音对他说道:“今日之事,依我看不像巧合,我担心百晓生、赵正义等人已经识破了你的身份,不知他们下一步要对你怎样,所以你绝对不能再留在这里,要赶紧走。”
铁传甲一怔,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少爷你是说,今日那秦重偷偷潜入这房里,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故意要激我出手?”
李寻欢沉默着点了点头。
铁传甲恨得牙痒痒,怒道:“这群卑鄙小人!”
李寻欢疾道:“别再说了,你马上收拾一些路上必备的东西,快走。”
铁传甲急道:“少爷,我走了,那你呢?你怎么办?”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出手打伤秦重的是你不是我,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再说还有大哥,他会站在我这边的。”
铁传甲一听李寻欢提龙啸云,不免又开始担心:“少爷,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龙四爷这人心眼很多、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重情义,当年……”
“好了好了,”截住他的话,这些话十年来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为我担心,时间紧迫,你还是趁他们没回头找来之前赶快走。我想了,你不如回苏州去,此前方门主就提过想让你加入天字门,我问过你、你自己也很愿意。如今唯一可以与中原武林各大门派抗衡的只有明教,你加入了,我相信百晓生、秦孝仪之流即使搬出了少林武当、昆仑峨嵋,怕也不敢轻举妄动的。”
李寻欢这一番话,听得铁传甲倒是心中一亮,面露喜色:“好啊,少爷,那我就回苏州去,杨爷……”
“传甲,你可还记得你曾在天鹰山上答应过我什么?”李寻欢脸色一沉,打断了他。
“这……”铁传甲嗫嚅着,垂下了头。
“我让你回苏州、入明教,是为了保护你,与他无关。”李寻欢目注铁传甲,沉声说道,“你不要插手我和他之间的事,这事也不是任何人可以左右得了的。我与他之间缘分已尽,你走后,我只想在这里安安静静渡过余生,不再涉足江湖纷争,尽我所能补偿诗音和大哥一家。如若有缘,你我今后还有相见之日;若你做了一些令我不悦的事,那我真的不再见你了。”
铁传甲听得心中一痛,忙说:“少爷,别……我,我听你的就是了。”
李寻欢这才欣慰地一笑:“这就对了,不要再耽误时间了,快走。”
“少爷,你……你真的要一直留在这里?你……”铁传甲只觉一颗心七上八下,眼皮直跳。
“再啰嗦我就生气了!”李寻欢板起面孔。
铁传甲看着他,虎目含泪,半晌,终于一咬牙一跺脚,大力拥抱了他,嗄声道:“少爷……你……多保重!”
用力闭了双眼,强压下心头泛起的酸楚与不舍,故作平静地说:“放心吧,你也保重!”
铁传甲走后没几日,兴云庄就来了几位“贵客”。
彼时龙啸云正拉着李寻欢在书房下棋,忽听管家来报,说从少林寺来了五位高僧、请他们速去大厅迎客。
李寻欢心念一动,暗想这些少林僧人此番前来怕是与铁传甲和秦家父子的纠葛有关。自那日冷香小筑楼下不欢而散之后,这几日都没再见到秦家父子、百晓生、赵正义、田七等人。他早就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果不其然,来至大厅方一见面就直奔正题,五人中为首的黄袍僧人朝他们双手合十道:“二位檀越,贫僧法号圆真,后面四人乃是贫僧弟子。今日前来只因本派掌门师叔接到飞鸽传书,知道本门俗家弟子秦重被人出手重伤,性命危殆,立刻令贫僧昼夜兼程赶来。本门想了解清楚,究竟是何人痛下杀手?此番作为是否针对少林而来?”
李寻欢听得心下一沉,原来那秦重竟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此前并未有任何人向他提及此事,是都没在意?还是都太在意了呢?
那边龙啸云已经先行打躬作揖地道歉:“这位大师,很是抱歉,秦重确是在我兴云庄受伤的,都怪我一时疏忽,此事原是一场误会,并非大师所想的是有人针对少林而为,还望大师回去向空闻方丈好言解释……”
圆真微眯着小眼,目光肆无忌惮地将龙啸云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龙檀越,你说秦重就是在你兴云庄受伤的,既如此,你身为兴云庄主,是否将那行凶之人当场擒获了呢?”
“这……”龙啸云一怔,苦着脸看了李寻欢一眼。
李寻欢起身向圆真浅施一礼:“这位大师,在下李寻欢,打伤秦重之人乃是在下的仆人。此事原是他二人之间一点私人过节,与贵派无关,我们并不知秦重是贵派的俗家弟子。”
圆真一听他报了名字,立刻调转视线灼灼直视着他:“原来阁下就是名震江湖的‘小李飞刀’李檀越,久闻李檀越侠肝义胆,却为何纵仆行凶、几乎害了秦重一条性命?”
李寻欢剑眉一蹙,一字字道:“当日秦重趁我不在、偷偷潜入我的居室,被我的仆人发现、出手拦阻,由此打在一处。虽然秦重被我仆人所伤,但当时他的伤势并不严重,被人搀扶起来尚可自己行走,断无什么‘性命危殆’之说。”
圆真冷笑道:“李檀越真是铁嘴钢牙,可惜贫僧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被你哄骗了的。据贫僧所知,当时秦重只是经过你的居所、并未入内,是你的恶仆早对他心存嫌隙、故意挑起事端,借机发泄凌/辱,出手亦是毫不留情。当时有旁观者目击整个经过,已向本派掌门师叔全部禀明了。秦重当时未显出伤重迹象,是因为身受内伤,回去之后隔了一日才显露出来。”
原来如此,李寻欢转向龙啸云呵呵一笑:“大哥,人证物证齐全,看来这次我是百口莫辩、想赖都赖不掉了。”
龙啸云紧皱双眉,忧声道:“寻欢,我是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跑去向少林空闻大师告状……事到如今,我看还是让你的仆人跟圆真大师去一趟少林、把事情解释清楚罢。”
李寻欢淡淡道:“他因家中亲人病重、已回乡探亲了。”
“什么?”龙啸云变了脸色,“他打伤秦重,此事尚未解决,你……怎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李寻欢笑道:“大哥不必忧虑,他虽走了,我不是没走么。他是我的仆从,惹了事自当由我这个主人来担待。圆真大师,你想怎样,对李某说就是了。”
圆真阴恻恻一笑:“李檀越说你的仆人回乡探亲,此言怕是不实罢。据贫僧所知,你那仆人身份可不一般。十年前‘中原八义’的老大翁天杰被何人所杀?名噪一时的‘铁甲金刚’铁传甲因何突然销声匿迹?这笔糊涂账,不知谁能向掌门师叔解释清楚?既然李檀越已私放凶徒,那贫僧只好带你回去复命了。”
李寻欢冷笑,自己所估不差,对方果然是处心积虑冲着铁传甲当年的那桩陈年旧案来的,幸亏已提前让他走了,否则被抓去少林只怕再难脱身。事已至此,再与圆真多说无益,当下点头道:“好,我跟你回少林见方丈。”
深夜,龙啸云独自一人悄悄出离兴云庄,来至圆真师徒借宿的法陀寺。一进禅房,就见百晓生和圆真已在等他了。
“龙四爷,方才我已将咱们的计划和盘讲给圆真大师听了。”百晓生低声说道。
圆真眯着小眼斜睨着百晓生:“你确定那屠龙刀在天鹰教殷天正手中?”
百晓生重重点头:“我确定。”
圆真沉吟着说:“可李寻欢并非明教中人,就算曾救过殷天正的命,若要殷天正拿出屠龙刀来换,只怕不容易。天鹰教和魔教同气连枝,都是一群无情无义的妖人,这个办法恐怕行不通。”
百晓生神秘莫测地一笑:“大师有所不知,李寻欢与魔教的光明左使杨逍私交甚好,二人曾同在天鹰教住过很长时间、朝夕相处,交情非比寻常,就算殷天正不舍得屠龙刀,那杨逍应不会弃李寻欢于不顾的。”
“原来如此。”圆真点点头,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是惊喜不已。
你道这圆真是何人?原来他乃昔日的“混元霹雳手”成昆,只因自己心爱的师妹被师父嫁与明教第三十三代教主阳顶天为妻,因此对明教刻骨仇恨,一心就想颠覆明教、以报夺妻之仇。阳顶天十六年前失踪其实并非失踪,正是此人一手造成,且他与金毛狮王谢逊之间亦有复杂恩怨纠葛,此处暂且不表,留待后文再叙。
且说圆真一听百晓生之言,用李寻欢为饵不但有望骗得屠龙刀,或可将杨逍引出,真乃一举两得。明教自阳顶天失踪后已日渐衰落,只有杨逍一人苦撑光明顶,若是将他除掉,明教即可覆亡,想想真是大快人心!
“既如此,你们放心,只要李寻欢到了少林寺,贫僧必叫他有去无回!”
三日后,李寻欢随圆真师徒抵达少林寺。
中岳嵩山,巍巍峻极。山中道场,兹为胜殿。千年古刹少林寺,雄伟壮观,气势恢宏,当真不愧为“天下第一名寺”。
穿过山门,一路经过碑林、天王殿,正前方便是那一幢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少林方丈空闻与另两位高僧空智、空性已得到通报、等在此处。
圆真率先行礼,禀道:“回禀掌门师叔,弟子奉命前去太原兴云庄调查秦重被伤一事,经查明已确认行凶者乃‘小李飞刀’李寻欢之仆铁传甲无疑,但弟子到达之时,李寻欢已将此人放走,并表示愿与弟子同返少林面见掌门师叔。这位就是李寻欢李檀越。”
李寻欢上前一步,拱手道:“李寻欢见过三位大师。”
少林掌门空闻虽久闻李寻欢之名,却一直未曾谋面。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位长身而立、一袭黄衣、俊逸潇洒、充满诗人气质的浪子游侠,尤其仔细盯着他那双瘦削、修长的手看了许久,不知这双手有什么魔力?为何一柄凡铁铸成的小刀,到了这双手中竟变得那般神奇?
“李檀越,日前有人向老衲言说尊仆铁传甲重伤本门俗家弟子秦重,并言道铁传甲就是十年前杀害‘中原八义’翁天杰翁大侠的凶手。想那翁大侠曾于本门弟子有恩,不幸惨遭毒手,于情于理少林都不能袖手旁观。还望李檀越说出铁传甲的下落,老衲感激不尽。”
李寻欢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大师,在兴云庄时我已向这位圆真师傅讲明,铁传甲当日对秦重出手乃是因为秦重趁我不在擅入我的居室,且铁传甲当日并未重伤秦重,他尚可行动自如,为何事后突然会严重到危及性命,我没有亲眼得见,不好判断,也许是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借题发挥、故意挑唆也未可知。至于十年前的旧事,既有人向大师指称是铁传甲杀害翁大侠,倒不妨请了出来,我倒想当面请教一下铁传甲杀人的细节,问问他有何证据?”
空闻大师缓缓说道:“李檀越,向老衲指称铁传甲重伤秦重以及杀害翁大侠的都是与老衲相交多年且在江湖中声威盛大、一诺千金的人,以他们的身份是断不会做出诬陷、挑唆之事的。”
李寻欢一听,忍不住哈哈笑道:“领教了,大师,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武林泰斗少林竟是靠相熟人情来查事断案的,看来李某该后悔为何没有早些与大师结交,以至于所言事实不被大师相信;我更该自责为何没能赢得江湖中‘声威盛大、一诺千金’的美名,以至于被少林视为瞒天昧地、假仁假义的小人。”
站在空闻身旁的空智一见李寻欢如此放肆嘲笑掌门,登时变了脸色,怒喝道:“大胆李寻欢,竟敢对掌门师兄不敬!”
李寻欢一声冷笑:“不怕人不敬,就怕己不正。”
空性向前一步,斥道:“李寻欢,掌门师兄对你已是礼遇有加,只是请你说出铁传甲的下落,你不但不说,还出言不逊嘲讽掌门师兄,实属不该!”
李寻欢凛然而立,目光依次扫过面前一众少林僧人,淡淡道:“我不知铁传甲的下落,就是知道,也不会说。诸位大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阿弥陀佛!”空闻一声叹息,“李檀越并非凶手,少林岂会错杀无辜?但李檀越不肯交出凶手,老衲暂时不能放你下山,想请你在少林盘桓数日,等真凶归案、再行离开,不知檀越意下如何?”
李寻欢淡淡一笑:“不必抓‘真凶’归案了,既然大师已认定铁传甲就是凶手,他是我仆人,闯了祸自该由我担待。我愿留在少林,青灯古佛,就当赎我今生的罪孽罢。”
空闻转向圆真吩咐道:“圆真,先带李檀越去‘思过堂’罢。”
“谨遵方丈师叔之令。”
李寻欢走出大雄宝殿的时候,天王殿东角的钟楼正好响起了钟声。
铛……铛……
钟声悠远回荡,把人生里许多不愿落空与不甘成空的意旨,都敲成了暮鼓晨钟,百年易过,世事一梦。
在这一刹那,李寻欢心中忽然想起了杨逍——此时此刻,你,是否还在峨嵋山,佳人在怀,志得意满?你可知我如今身陷少林,只怕余生再难相见?
——原来,当日湖畔精舍一别,竟成永恒。
——原来,今生今世,你我之间,不过一场大梦。
既有梦,就有梦醒。
既有梦醒,就成空。
——世上有些希望,经不经得起一再落空?世间有些忧伤,能不能在心中一再尝?
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动整个胸腔甚至五脏六腑齐齐震痛起来。他拧开酒囊,仰头灌下几口苦酒。
——罢了,这一生我早已活够,失去了你,留在少林抑或李园,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不过都是在寂寞伤怀中消耗残生。
——诗音,我辜负了她、伤害了她、亏欠了她,穷此一生也难偿补,就让我在这里为她赎罪祈福罢。
——好在,传甲总算躲过一劫,惟愿日后你能好生待他、护他平安,不枉他陪伴我、照顾我这许多年。
——你我……从此后,参商永离,天涯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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