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同醉同归
杨逍震碎洞门,正欲迈步向里走,忽听一声佛号自洞中滚滚传来——“阿弥陀佛!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乍闻佛音、仿似就响在耳畔,杨逍只觉心胸如遭雷击,丹田内一股热流竟欲喷薄而出,心中一惊,忙运起内力,压制住体内真气。他知道这是少林独门绝技“狮吼功”,昔年也是由达摩祖师所创,一声狮吼,不知惊醒多少孽障尘俗。明教金毛狮王谢逊就会这门功夫,但渡厄乃是少林现存辈分最高、功力最深厚、修为最精纯的高僧,使出这“狮子吼”自然威力无穷,远非谢逊所能及。
“明教光明左使杨逍今日特来向渡厄大师讨教!”一声呼啸,隐有龙吟之声,冲破佛号,人也如闪电般飞驰而入。
进得洞中,只见正中坐着一名枯如槁木的黄脸老僧,一头白发,居然还眇了一目。两旁站有八名年轻的僧人,最外面的正是方才开门与百晓生说话的二僧。再往旁边一看,角落里有一道铁栅,里面关着一名女子,想必就是林诗音。
渡厄一见杨逍,森然道:“老衲还道是何方高人驾到,却原来是魔教的大魔头到了。你们教主阳顶天因何不来?”
杨逍一听渡厄口口声声“魔教”、“魔头”,心道连空闻都不敢当我面这般称呼,你倒真是有恃无恐,当下一声冷笑:“阳教主已经失踪多年,且杨某今日为救这位龙夫人而来,乃是私事,与本教无关。”
渡厄一听杨逍之言,倒似颇为意外,“啊”了一声道:“老衲坐关数十载,不问世事,原来阳顶天竟失踪了!”
杨逍不想议论教主,伸手一指林诗音道:“你既早已不问世事,却为何要擅自关押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渡厄一声清啸,说道:“此女子乃是魔刀门的余孽,魔刀门与你魔教一般,都是为祸武林、滥杀无辜的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原来如此,”杨逍冷哼道,“十年前少林武当、昆仑峨嵋联手血洗魔刀门,听说就连老幼妇孺皆不放过,堂堂少林和所谓的‘名门正派’就是这样打着正义之名行不义之事的吗?”
“大胆!”渡厄怒斥道,“魔教妖孽,休得狂妄!老衲这只眼就是坏在阳顶天手中的,既然他已失踪多年,这笔账今日就一并算在你的头上!你既敢独自一人来此救人,想必自恃武功,咱们就拳脚上做个了断!”
话音甫落,忽一抖手,只见一条黑索倏地飞起,疾向杨逍身上卷来。
杨逍不敢怠慢。想来他平日对敌都是空手、并不用任何兵刃,由于深知渡厄的功力,不敢托大,心念一动,闪身避过一击,人已到了一名年轻僧人跟前,劈手夺过那人手中的棍子,“咔”地一声断为两截,一手执起一端。
他因见渡厄的黑索是软兵刃,当下便决定以短攻长。这一决断着实英明,只见他忽柔忽刚,变化无方,两截短棍在双手中盘旋飞舞,忽而成剑,忽而为刀,忽而作□□刺、打、扫、击,忽而又当判官笔点、戳、捺、挑,更有时左手匕首、右手水刺,忽又变成右手钢鞭、左手铁尺,相斗四百招,已连变了二十二般兵刃,每般兵刃均是两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
渡厄昔年败在阳顶天手下后便回到少林长年闭关苦修,根本不知当世出了杨逍这一号人物,今见其神技一至于斯,心中不由暗暗称奇。招式陡然一变,一手用黑索缠住杨逍的两截短棍,另一手忽向空中一抡。
杨逍兵刃受制,心下一凛,猛抬头,但见渡厄的一掌居然化为满天掌影,从四面八方疾向自己攻来。
千钧一发,根本来不及分辨究竟哪一掌才是实招,他当机立断、弃掉手中的两棍,身形弹起,十指连弹,一时之间,洞内布满“丝丝”之声,刹那间破了渡厄的达摩神掌。
“弹指神通!”渡厄中了一指,惊叫出声,“你,你是桃花岛的传人?”
——弹指神通是东邪黄药师的独门绝技,渡厄虽坐关不问世事,但对前代的高人神技还是无所不知的。
杨逍淡淡道:“这不关你的事。”
渡厄愣了半晌,才颓然一叹:“罢了,老衲闭关数十年,今日重得见识当世绝顶高手,输得心服口服。杨左使,你可带龙夫人离开。他日若有机缘,愿再来领教阁下高招!”
杨逍闻言这才向渡厄略一拱手道:“承让了,杨某随时恭候高僧大驾。”
渡厄便叫人为林诗音打开铁栅,林诗音刚要向杨逍拜谢,杨逍即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一路走出洞口,杨逍才略停了脚步。林诗音忙向他深施一礼,口中说道:“多谢杨左使救命之恩!”
她是真的感动,也着实意外,因为她并不认识杨逍,不过“明教”在当世的名头她却是听过的,龙啸云、百晓生、赵正义、田七等人不止一次在兴云庄谈起过西域光明顶这个“魔教”。虽然他们言辞之中对明教深恶痛绝,但林诗音出身魔刀门,十年前就已对江湖中的“正”与“邪”、“善”与“恶”看得通透,今又见杨逍冒着生命风险搭救自己,虽不知缘故,却更坚信明教必不像自己相公他们说的那般邪恶与不堪。
杨逍受了一礼,并未说什么,迈步就要向山下走,林诗音忙唤道:“杨左使,请……请留步!”
杨逍止步,回首,皱眉道:“何事?”
林诗音显然有点怕他,可还是壮着胆子说道:“杨左使,诗音还有一事相求,我表哥被困在少林寺,我想……请您帮我搭救我表哥。”
这句话说完,她明显看到面前这位光明左使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想让我帮你救李寻欢?”他的脸阴沉得有些可怕。
“是的,”她忙不迭点头,又补充道,“杨左使若能帮我救出表哥,我……我愿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杨逍盯着面前的女子,心中一阵醋海翻波,颇不是滋味。脑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当日他去紫竹林救纪晓芙的时候,是否也如我此刻这般心情?
“你想让我救李寻欢,可以!”他缓缓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林诗音喜形于色。她是亲眼目睹杨逍击败渡厄的,心道他的武功这般厉害,一定可以闯少林救出表哥的!
“杨左使,有什么条件您尽管提,只要能救我表哥,诗音都可以答允!”
“我的条件很简单,”杨逍望定她一字字道,“我救出李寻欢后,我要你答应,从今往后都不能再见他的面,这辈子、永远不能再出现在他面前!”
“什么?”这条件对林诗音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此次她之所以瞒着龙啸云偷偷赶来少林寺,正是因为无意中偷听到了自己相公与百晓生的一番密谈,知道他们图谋屠龙刀要以表哥为人质,她万没想到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丈夫竟是这样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深夜走出兴云庄的那一刻,她本已下定决心、再不会回去与龙啸云在一起了。隐忍了这许多年,她终于想遵从一次自己的内心、去寻她真正的幸福所在。
当然她并不知道,龙啸云和百晓生是故意让她“偷听”到他们的谈话,目的就是诱她前来少林搭救表哥,这样就可以让圆真顺利将她抓起来以要挟李寻欢。被囚禁的这几日,她每天为表哥担惊受怕、以泪洗面。今日好不容易被从天而降的恩人搭救逃出囹圄,万没想到这“恩人”出了洞门瞬间翻脸、威胁她今生不能再见表哥的面!
她当即红了眼眶,泪光闪烁,用手捂住嘴才不至于惊叫出声,急喘几口气才颤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杨逍一步步向她逼近,直到站在她面前,紧紧盯住她的双眼。她被他周身散发出的骇人气息震慑住了,不敢后退,亦不敢动,她甚至从他冷沉的眸子中看到了一丝杀气。
“因为,他是我的,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从我身边把他带走,包括你!”
林诗音脑中轰地一声巨响,眼前忽然浮现出当日在冷香小筑书桌上曾看到过的那纸诗稿。那纵横狂放的笔迹,与面前之人瞬间合而为一。
“原来,你……你们……”这个消息委实太过震撼,她只觉心里已经乱成一团,各种复杂的感觉交织在一处,一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杨逍冷冷地续道:“我会派人送你回兴云庄,从此后你就安心与你丈夫过日子。倘若让我发现你偷偷见他、或者给他送什么信,我会马上去杀了你儿子、和你丈夫龙啸云。”
“小云……”林诗音一听这话浑身发抖,如同风霜雪雨中飘零的落花,眼眶中盘桓已久的泪珠终于潸然而落。
杨逍俯身拾起百晓生遗下的纸笔,硬塞到林诗音手中,凛然吩咐道:“给他写一封信,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自杨逍走后,李寻欢就在思过堂等。
雪住了,他打开门,目之所及一片纯白洁净,一尘不染。缓缓阖上眼,他竭力抵抗内心深处又一次泛起的透骨寒意——那一场襄阳的雪,是他永远也摆脱不了的梦魇。
他的左手用力按住胸口,里面是那一方令牌,他能感觉到那炽烈的火焰正温暖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驱走心底的冷冽严寒。他的脑海中一遍遍回想方才杨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面对现世的一切,他告诉自己不能终生沉浸在过往的噩梦之中,他相信他这次一定会平安回来,因为这是他对自己做出的承诺。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救出林诗音,我也一定会让自己平安无事,因为,今日我一定要带你走!
他会在这里等他,一直等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几个时辰稍纵即逝,等到红日西斜,他终于看到他踏着夕阳的余晖、穿透满目的银白、一路微笑着走到自己的面前来。
“我来履行我的诺言,”他递过来一纸信笺,“她的字你不会不认识罢。”
他忙伸手接过,展开一看,确是再熟悉不过的表妹的笔迹。
“表兄亲鉴:妹自幼蒙兄照料,兄之恩德,难以为报。本当终生侍奉兄之左右,怎奈造化弄人,有缘无分。相见苦痛,何如不见。往昔种种,皆作云烟。自今而后,唯以服侍郎君、教养幼儿为业。扪心自守,日恬夕定。兄不必挂念,既已别过,勿庸再见。伏惟珍重,诸事顺遂。谨此奉闻,勿劳赐复。诗音顿首。”
读完信,心中五味杂陈、形容不出的感觉,怅然一叹,久久不语。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怎么,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他苦笑:“她说,相见争如不见,不希望我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了。”
他即道:“这话说的极是,十年前你既已决定放手,就不该又跑去见她,纠缠不清,藕断丝连。”
他猛地抬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纠缠不清,藕断丝连,你是在说你自己罢。”
他摸摸鼻子,表情颇为尴尬。
见他这样,他又心软了,叹了口气,解释道:“我并不是想要见她,我只是不放心、怕她过得不好。没想到此番一去,才知她是真的过得不好。她……”
“不如意事常八
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他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这个世上,有多少相爱的人真能在一起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的?绝大多数人俱是平平淡淡过了一生,这要靠缘分,强求不得的。”
他幽幽一叹:“她和龙大哥的缘分正是我一手促成的,我本以为大哥是个好丈夫、对她很好,可她还是不快乐……”
听到这话,他忽然心中一紧,问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她下定决心要离开龙啸云、回头来找你,你会不会接受?”
他摇头:“诗音不会的,她就算再不快乐,也是自己忍着,不会离开她的丈夫和孩子的。”
他急道:“我是说假如,万一呢,你会不会接受她?”
他抬眸看他,不语。
他再催:“我问你话呢!”
看着他一脸的惶急,他只觉又可气又可笑,大声回答:“不,不会。”
他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眼波一转,忽挑眉问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轮到我问你了——假如纪姑娘和武当殷六侠之间不再快乐,她去光明顶找你,请问杨左使又当如何呢?”
他满不在乎地摆手:“她快乐不快乐,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哪儿管得了那么多事!”
他忍不住笑了。一见他笑,他便也笑了。
“快走罢,太阳马上就落山了。”
他问:“去哪儿?”
他答:“回苏州啊。”
他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看向窗外:“我不去。”
“不去?”他的笑容顿时冻结在唇边,睁大双眼,急道,“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救出林诗音,你就跟我走……”
“我可没答应过去苏州,”他慢悠悠地说道,“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去那个地方了。”
他皱眉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明白了,脸上寒冰乍破,笑若春阳。
“那你想去哪儿?”语调是难得的温柔。
他猝然回眸一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昆、仑、山。”
——昆仑山!
他的心被巨大的狂喜湮没。夕阳美如画,笑容醉晚霞。
雪后长天,归雁西翔。
(卷二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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