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电,天魔大战已过去了五百年。五百年是凡人不能企及的长久,却不过是神仙漫长生命的一瞬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夜色将将落幕,天香楼已座无虚席。台上抱弦而歌的乐伎眉头紧锁,神情凄楚,将李白一篇气势夺人、潇洒落拓的园序,吟唱得哀婉缠绵、暗怀怨愤,仿佛是郎君移情别恋,与人做了野鸳鸯,她却不能杀上门去捉奸成双,被迫困在这里借着唱曲儿抒发满腹委屈。
左右都是些附庸风雅的欢客,没人在乎她唱的是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还是草台班子瞎掰的《穷秀才大战九头怪》。听曲儿不过凑趣,免得酒桌上冷场罢了。
红绡唱完这一曲便可得休息,秋日干燥,需热热喝一碗梨汤润润喉。可总有人不长眼,专长讨嫌。唱罢,她起身抚裙执礼,正打算下台,却听二楼传来一阵叫好,大声喊着:“真好听,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随即往台上抛了一锭元宝。
红绡不由得杏目圆睁、柳眉倒竖,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怒气,寻声抬头,原来是雅座上的一位年轻公子,青衣翠冠,端得一副好皮囊。见自己瞋目而视,那公子也不生气,愈发搔首弄姿,笑容灿烂,十分欠揍。
红绡认出那青衣公子曾来过天香楼,就在前两天,出手大方,人也挑剔。放下一锭元宝,张口就说,别的歌姬他都不要,指名她去雅间唱《皂罗袍》。可她那时急着去县太爷的席面上与怡春院的牡丹别苗头,一口回绝,随便亮一嗓子也不肯。惹得老鸨大呼心痛,却也不敢为了银子驳县太爷的面子,只好编套说辞去糊弄那青衣公子。
红绡那日坐上车,心中好不紧张,一时担心胭脂上薄了,一时又怕自己的衣裙与牡丹撞了颜色,后悔没提前打探一番。为了平复心情,便和同行的姐妹抱怨起刚才的客人不知趣,好一番嘲弄。许是心态不好的关系吧,她当日竟唱错了一句,后面自是在席上被牡丹抢尽了风头,两头落空,还被老鸨讽刺上不得台面,只配给纤夫掮客唱十八摸。
青楼女子与客卖青春,时间金贵得很,客人偶然上门,见不上中意的姑娘本是常事。也不知这客人是长了对顺风耳,听去了她的闲话,还是性子天生小气。“雅座……贵客……我忍。”再如何也没有跟客人置气的道理,看在银子的面儿上,红绡把石榴裙攥出褶后,又抱琴坐下,耐着性子细细唱起她的成名曲——《皂罗袍》。
二楼雅间的贵客看着佳人火气冲天,却强打精神演绎起情缘深重,笑得前仰后合,俯掌拍案,生生砸破了自个儿放桌上的扇子。
台上姑娘唱得确有几分味道,可也不必这么散德行。周围的客人被这笑声吵得心烦,纷纷投来谴责的目光。猫儿趴在角落睨了狂笑的彦佑一眼,把脸深深埋进垫子里。
没眼色就是没眼色。
“小白猫,别睡了,哪儿来那么多觉。你快起来看看,她生气的样子有多好笑,脸都歪了,哈哈哈哈哈。”
无语问苍天,为什么连装死的权力都要被剥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猫儿有恨,最迟十天。不,五天就够了。
这是小白猫与彦佑相识的第十一日,也是小白猫丢人现眼的第一百二十七个时辰。
一百二十八个时辰以前,福顺酒楼饭口刚过,伙夫跑堂都在前厅吃午饭。小白猫闲逛到后厨,在角落里捡到一条小鱼干,不够酥脆,还沾了些灰尘,但闻起来还是喷喷香。却不知那是客人剩菜,被小伙计拿来药老鼠的。药的品质不错,吃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见效了。头晕头痛,腹中似是有火,估摸自己难逃一“死”,她撒腿就往郊外的野竹林跑。
野竹林中并无对症的草药,她心知肚明。来这里只是图个清净。一会儿死去活来,吓到人就不好了。
没错,就是字面意思,死去,再活过来。
很久很久以前小白猫就发现自己跟其他的猫儿不一样,寻常猫儿不过十几年的寿命,而她像个怪物一样长生不老。人间流浪百年,她常去茶馆听人说书,听多了传奇故事,琢磨着自己许是个妖精。既是个妖精,必不会轻易被凡物所伤。果然,为了不挨饿,她吞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会很痛苦,却没影响她活到了今天。
本以为这次也如从前一样,不想厄运如顽童,向她丢石块时一声招呼都不打。
当她在精心挑选的树下昏倒,等待药效过劲儿时,彦佑出现了。
善良如他,爱美如他,不知打哪儿出现的彦佑慨然出手,拔刀相助。
彼时彦佑放下捻诀的手,仔细打量,这猫儿生得真是好看,毛色雪白,长尾蓬松,不似凡品。
猫儿缓缓睁开眼睛,竟是异色,晶莹剔透如琉璃一般。更奇的是,这猫儿甚有灵性,一直盯着他看,似乎一脸好奇。
乖乖,果然是个灵物。
彦佑欲伸手去摸,小白猫谨慎退了两步,却不跑,水灵灵的大眼睛仍是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看。从头到脚都翠绿翠绿的,活似竹子成精,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品味真的很差。
好在彦佑并不知道他难得当一回活菩萨,却被嫌弃品位低下。他仍十分自傲,矮下身来,灿然一笑,道:“你起来很聪明,想必知道是我救了你,是也不是?若是,你便摇一下尾巴。”
小白猫歪着头看看他,又看看地,又抬起头,冲他摇了一下尾巴。
彦佑大笑,有趣有趣。思忖片刻,又道,那,我是不是你见过最最英姿飒爽、最最玉树临风、最最潇洒倜傥、最最才华横溢的美男子?嗯?说完,摆了一个既骚包又造作的姿势,亮着眼睛冲小猫挑了挑长眉。
小白猫神情似乎在笑,站在原地,尾巴动也不动,对这只热爱开屏的绿孔雀毫无表示。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彦佑越看越觉得那猫儿在嘲笑他,轻咳两声,试图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安静,继而持扇对脑门一敲,反应过来刚才展示自己太过投入,并没有让猫摇尾示意。于是心满意足地安慰自己:它一直盯着我看,肯定是从未见过我这样出众的男子,为我的魅力所征服,垂涎我的美貌。半月后去蓬莱赴宴,若能带上这只猫儿,定会让女仙见到我更加热情。美人配萌宠,所向无敌。
六界第一美男子在无尽的想象中已倾倒天下万千少女,可久蹲也不免酸痛,于是席地而坐,对着小家伙道:“探你灵根,资质不错,不如跟着我修行吧,保证不出百年定能修成人身。事先说好,到时你若化形得嘴歪眼斜,口角流涎,我可不要你。”
小白猫显得有些激动,不知不觉间将身下可怜的小草全都踏平了。片刻后,她安静下来,伸出右爪搭上彦佑的膝头,郑重地将他看着。
彦佑大笑,轻松将猫抱起,志得意满地给她画大饼:“眼光不错,今后随我赏遍六界美人!”
然后,然后小白猫就随他逛了十一日的青楼酒楼,赌场瓦舍。修行没见过,给销金窟送银子倒是勤奋。快花没了,就去赌。使法术作弊赌赢了,再去花。如此不眠不休,循环往复,凭借一己之力盘活了江南一带所有的娱乐行业。
他虽然会些法术,但肯定不是个神仙。小白猫在彦佑的袖子里打着哈气腹诽道。
此时彦佑已离了青楼,哼着昆曲,向一家客栈走去。进门要了最僻静的一间上房,掌柜看一眼猫,未及开牙,彦佑又一锭银子重重撂在柜台上,掌柜的当即一叠声喊小二要好生伺候大老爷。
大老爷富贵潇洒,从不回头,上楼时慵懒吩咐道:“送个暖炉上来。三日内,不许人来打扰。”
他一个青壮男子,秋日里要暖炉作甚?这要求有些奇怪,可架不住银子给得足,掌柜的欢欢喜喜地应承下来。也真的如彦佑所愿,几日下来没有上门一次,此是后话。
小白猫趴在暖炉旁,烘干了一身雪白的毛发,舒坦得眯了眼。这几日阴雨连绵,连带她的身上也有些黏腻。
没想到这个整日吃喝玩乐、专往人堆里扎的没正经,心思竟如此细腻。这是个怎样的神仙妖魔呢?她打个大大的哈欠,无心多想,只是暗下决心,看在今日暖炉的份上,以后捉弄他的时候要温柔一点。
四日后,十月初十,蓬莱仙境。
给寿星拜寿,送上贺礼,之后便是等寿宴开席。这段时间是仙家寒暄八卦的最佳时机,也是彦佑的必争之地,他数日前阵前磨枪,在人间修炼了一身最时兴的讨巧逗趣的本领。如何自然地展露自己的翩翩风采,吸引赴宴仙子欣赏的目光,何时让他的猫出场助阵,他早已成竹在胸,没有谁能阻止他散发魅力,风流潇洒,冠绝六界。
火神算什么,空有一皮囊罢了,哪如他风情万种,活色生香。算算日子,锦觅已经投胎转世了,到时定要先旭凤一步,扰乱美人的芳心,然后把那火鸟按在醋缸里喝上一壶。
何其美好……的想象。
彦佑今日到得有些早,众仙大多还在路上。拜过老寿星,他与早到的仙家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在蓬莱阁外寻了个朱漆柱子靠着,眺望远处海浪翻腾,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得入神,任由海风胡乱吹着他的头发。
忽然,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天真地问:“他便是张果老吗,他的驴呢?”
彦佑随口答道:“这是寿宴,往来就是仙客,牵头驴来做什么。”
蓦然一惊,他打过招呼便在廊下吹风,左右并无一人,哪里来的姑娘。此时仙魔混杂,没的被哪个暗算了去,正要放出灵识探查一番,却觉得袖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抓他,低头一看,小小一只猫头探出来,正望着他。
“是你?你会说话?”
“我一直都会啊。”
“那我救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呢。”
“那时候我晕过去啦。”
真是好有道理。
“后来呢,后来我问你是不是有灵,你也没开口。”
“你没问我啊,只说要动下尾巴,我还以为你喜欢看这个。”
彦佑一时语塞,继而怒道:“谁还没个尾巴了。”
“可是你的尾巴没有毛哇。”
彦佑一愣。不等他开口,猫儿好脾气地解释道:“竹叶青都是滑溜溜、绿油油的,没有毛。哦,那个粉衣服的仙女喊你蛇君。”
滑溜溜的?没有毛!
“慢着,你又怎知我真身乃是竹叶青。”
“从发冠到鞋面都绿得很,爱好如此殊异,想必与本相有关。”
殊异?你还拽上了,很好?!彦佑把后槽牙咬了又咬,磨了又磨,犹不死心,追问道:“天下青蛇何止一种,你怎知我是竹叶青,不是翠青、绿瘦?”彦佑的眼睛里爆出赌徒孤注一掷时常见的狂热目光。
猫儿舔舔右爪,心平气和,坦然回答:“原本是不知道的。”
……
轻薄浪子蛇仙彦佑口灿莲花,绿遍六界。此刻,他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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