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边。

    踏雪御风回姻缘府时,看到月下仙人还站在原地,仿佛在想什么要紧事,一时老神在在,邪魅一笑,一时又愁云惨雾,眉头紧锁。

    “了听师兄,月下仙人这是怎么了?”踏雪茫然地问了听。

    了听两颊微红,轻声道:“……踏雪师妹。无妨,我与你预备了晚膳,你先去吧。”

    晚膳,这个好。踏雪听到开饭,一点纠结都没有,掉头就去了膳房。

    了听看看踏雪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原地傻笑的月下仙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喃喃自语:“这事儿不能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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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雪用过晚膳,见时间还早,又去今日习针线的偏殿。穿针无趣,她搓了几根红绳,想给小鹿做一个小玩意,权当赔罪。

    做什么好呢?踏雪想起从前,瑛娘的相公口拙却手巧,每每不知自己哪里惹瑛娘不快,也不辩驳,默默去绣房,取瑛娘刺绣用剩的各色丝线,搓成细绳,编织出各色小物件,玲珑可爱。拿着玩意儿去哄一哄,瑛娘便不再生气了。那时她总要趴在一旁看热闹。瑛娘夫妻固然恩爱,只是过日子难免口角磕绊,是以她有幸看过许多次。

    可时光日久,纵使她天纵奇才,也有些记不得了。她闭上眼,仔细回忆,那些绳子编的花啊、果啊的很好看,可是她记忆最深刻的要数瑛娘相公编织的鱼。

    这就是猫的本能吧,踏雪认命长叹,灵猫也是猫嘛,不丢人。

    打定主意,又从抽屉里翻出些金银丝线,埋头苦干起来。拆了又编,编了又拆,总是不满意,不知不觉戌时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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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柳下,正立着一只漂亮的梅花鹿踱来踱去,不时向西北方向张望,左顾右盼无人来,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了失落。又低头踱起来,似是赌气,跺两下前蹄,甩一甩短短的尾巴。

    “愈发孩子气了。”润玉轻笑。魇兽委屈地哼哼唧唧,矮下身,让主人缓缓抚着它健壮流利的脊背。这样安闲静谧的夜晚许久未至,仿佛一切如旧,他仍是孑然一身,守着漠漠星辉和寂寂长夜,身旁只有一只小兽为伴,孤独而适意。

    然时光无情,从不肯为任何人停留,哪怕他今日贵为天帝。

    爱他伤他的母亲、视他为棋子的父帝、恨他入骨的母神,都在他眼前身赴鸿蒙。还有与他隔着弑母之仇的兄弟,还有那个活泼美丽的精灵,曾如流星划破长夜,点亮了他的世界。让他再也无法忍受孤独,拼尽全力想留住那束光,最后也不过是徒增罪孽。

    桥下绿波,惊鸿照影,怎会为过客停留。今夜与从前,隔着纠缠不休的噩梦。

    “小鹿,小鹿,你还在吗?”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迅速靠近,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与期待,打断了润玉纷飞的思绪。

    踏雪加快脚步,大声打着招呼。难道真的生气了,今日她到得也有些迟,小鹿离去是应当的。一面自我安慰着,心中却还是失落得很。

    看来今晚只有自己发呆了,踏雪叹口气,闲闲拨弄柳枝,拖沓着步子转过树身,发现小鹿正神情雀跃、满眼好奇地盯着她。忽见她瞧见自己,却偏过头去,把颈子伸得直直的,仿佛高傲的公主不屑召见她迟来的裙下之臣。

    竟生气了,不过小鹿生气的样子也好可爱哦。裙下之臣见公主没有因为自己姗姗来迟,就打道回府,心情大好。正要抱抱她娇憨可爱的小公主,细细解释,再好好安抚一番。蹲下身却发现,小鹿身边竟还有人。

    他是如此地孤寂,仿佛高山之巅的皑皑雪色,无人欣赏;又像是误落红尘的皎皎月光,随时会融入这无边的寒夜。

    踏雪无端觉得胸口一痛,似是心尖软肉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难过莫名,却来不及细想,因为她不小心发现这位仙气如此之足的仙友,眼尾竟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哦,他肯定是被小鹿吓到了。初见时,小鹿也扑过她,那时她还是一只小猫儿,吓得浑身毛发都炸起来。

    “仙友莫怕,小鹿的脾气虽有些急躁,却是只顶顶好的鹿。我初见它时也被它凶过,可你看,我们现在成了极好的朋友,几乎每日都要一起玩耍。我今日为琐事牵绊,故而来迟。想是它因此烦躁不已,所以不小心吓到了仙友。我愿替它给仙友赔不是,还请仙友莫要介怀。”

    未及说完,小鹿就配合着急躁起来,浑然忘记适才的高傲模样。

    见此,踏雪更加坚信,定是小鹿等她不着,迁怒了这位路过的无辜仙友。

    某鹿,逞凶,且已遂。铁证如山。

    相伴千年的灵兽成了他人挚友,自己还被当成受害者,收到一番恳切的致歉。如此惊变太过突然,水系术法大宗师天帝陛下哭笑不得。这感受有些似曾相识。

    温文如他,不愿透露伤感,亦不肯让人难堪,想了想,从善如流道:“无妨,它今日虽有些躁,却并没有凶我。仙子无需挂怀。”

    不是因为小鹿吗?他这么说,想来有他的顾虑。是与不是都好,他不再难过就好。

    踏雪亦从善如流:“如此说来,正是一场误会,甚好甚好。还没有请教仙友名讳,仙府何处。在下踏雪,在姻缘府当猫。”

    姻缘府……当猫……是个不错的差事。润玉猝不及防,忙浅吸一口气,才将将没有失礼,对着眼前娇憨烂漫的仙子笑出声来。

    “仙友这般品貌,自是宜喜宜嗔,实在不必压抑。况且,我刚刚是有意想逗你开心的,不想反倒让仙友受苦,真是罪过。”

    “多承仙子好意,是润玉自误了。”

    “润玉?这个名字真好听,和仙友很是相配。”

    “踏雪仙子谬赞,润玉受之有愧。倒是得见仙子天真无邪,润玉如沐春风。”

    眼见二人的彩虹屁你来我往吹个没完,魇兽再度烦躁起来,不自觉地又踱起步子来。五百年前你订婚时,转手把我送给人家当跟屁虫,现如今才见了这个,立马就不认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思及此处,悲愤交加,立时扬蹄嘶鸣,以示抗议,重新夺回二人的注意。

    “魇兽,不得无礼。”润玉随口轻斥。

    魇兽?是小鹿的名字吗?这训斥的语气听来何其自然,难道……“魇兽?你们……认识?”话一出口,踏雪发觉这一问蠢得亦很自然。

    润玉原想委婉措辞,缓缓解释自己与魇兽并非初见,免让这活泼良善却心思细腻的仙子尴尬。然而,他尚未拿定主意,却被魇兽撞乱局面。今日怎么这般暴躁,回去该重整规矩。

    魇兽似有所感,后退两步,可怜巴巴地不敢直视润玉。

    自悔失言,润玉双手虚抱,施礼道:“还请仙子恕罪,在下并非有意隐瞒。魇兽与我相伴千年,清苦度日,难得与仙子相契,又受仙子多日照拂,在下感激不尽。今日本想来感谢仙子的一番好意,思虑不周,却冲撞了仙子,实在是罪过。”

    相契?是合得来的意思吧。踏雪心头一片悲凉,要不是人间流浪时在书院打过几年瞌睡,如今白月光说什么都要听不懂了。什么罪过不罪过的,读书少才是原罪。

    “无妨无妨,我与小鹿,不,润玉仙的魇兽,是朋友,我们互相照顾,有它作伴,我亦欢喜。”踏雪连忙虚扶了一扶,又补充道:“承蒙它好意,曾载着我于天界各处玩耍,叫我见识了许多奇妙胜境,要感谢也该是我感谢润玉仙,教养出这样聪慧又漂亮的……魇兽。”

    听到有人夸它,适才被润玉训斥的委屈一扫而空,“漂亮”的魇兽像孩子般高兴起来,发出一声轻快的哼鸣。

    竟还会载人玩耍,润玉目光划过魇兽时,一丝惊讶转瞬即逝。看回踏雪,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温润如玉的模样。

    一番罪过论下来,没人有罪,魇兽的五脏庙却遭了罪。亥时都快过去了,往日这个时候,它已辞别踏雪,寻梦食之。今晚更要大饱口福,方可慰劳自己一夜起起落落的心肝和颈子。眼见一龙一猫有说有笑,想来今夜没人有空玩耍,便走到踏雪跟前,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又冲润玉一点头,转身腾跃而起,眨眼消失在夜空中,自去觅食了。

    润玉踏雪皆知魇兽习性,不必多言,二人相视一笑,各有所思。

    确如老君所言,灵性非常。这泉水般透彻清亮的性子,心如赤子,纯真无邪,难怪如此受宠。叔父看人的眼光倒是始终如一。

    亥时已尽,除了值夜的星君,怕是都睡了吧。这个润玉仙看着很是腼腆守礼,想必是要等我尽兴,所以迟迟不肯离去。算了,今日且回姻缘府睡,这里就留给他吧。遂率先开口道:“今日结识仙友,不胜欢喜。然天色已晚,小鹿已去,你我亦该回府安寝了,不如改日再见吧。”

    “仙子说得是。”

    踏雪暗想,我果然猜对了。这样扭捏的性子可如何是好啊。此般模样若是生在我姻缘府,被那些胆大的仙子瞧见,怕是一天就要被抢走八次。

    润玉似是迟疑,缓缓道:“润玉有个不情之请。”

    “润玉仙但说无妨,我能做到的,自当全力以赴。”

    “润玉偏居一隅,一向独守清寒。今得仙子青睐,引我为友,深感荣幸。然不愿为人言所扰,能否请仙子为我守口如瓶?”

    个性竟如此孤僻,难怪能和一只不会说话的鹿相依为命几千年。又或是有不便与人言的苦衷?想来初见时,他眼中的隐痛既然不是因为小鹿,想必是因为这个苦衷。

    她不过是一只刚刚修成人形的猫,上下搜索也不过几根红线,无甚可希图的。只是偌大天界,虽仙气浩渺,却难免有暗处。如今身在姻缘府,切不可再疏忽大意,连累了月下仙人。

    “润玉……”

    “既有此说,我不便勉强。可也想请润玉仙许我一个承诺。”

    “愿闻其详。”被踏雪抢白,润玉也不恼,仍笑着请她继续。

    “润玉仙不肯告知仙府何处,却已知道我身在姻缘府。我不过是只不起眼的灵兽,承月下仙人恩泽,方得人身。慈恩不知此生能否有机会报答,因此只求不连累他老人家。”

    踏雪语气陡然一转:“我愿为仙友保守秘密,亦不会追问仙友是何方神圣,但请莫要行不利月下仙人和姻缘府之事。”说罢,定定地直视润玉,眉眼愈发冷峻,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她这是在怀疑我?此行固然另有目的——修复亲缘,稳定朝局,算不上谋害叔父吧,润玉自嘲。一个刚刚化形的灵兽,竟如此悍勇护主。

    “一言为定。”润玉亦坚定回视,眼中多了几分赞赏。

    踏雪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多心了,遂轻快道:“一言为定。”

    “差点忘了,这是我姻缘府的见面礼。”

    润玉垂眼,见踏雪手上托着一根红线。许多年前,也曾有人赠他红线,最后却不肯回头多看他一眼。

    见润玉只看着红线,却不肯接。踏雪也不气馁:“月下仙人不管仙家姻缘,只是讨个好彩头。若润玉仙没有想系红线的人,”话未说完,从袖中又掏出一个小玩意儿。。细看竟是用红线编成的一尾龙鱼,鱼头的位置穿了两颗黑曜石的珠子做眼睛,鱼身处加了金丝银线勾勒鳞片,玲珑小巧,纤毫毕现。“也可将这尾小鱼带在身上,佑君平安顺遂。”

    不等润玉反应,踏雪拉过他的手,把红线编的龙鱼往掌心一放,不再看他,转身偷笑,原来白月光还没有意中人。不给润玉一点拒绝的机会,她一鼓作气架风径直回了姻缘府。

    不知过了多久,润玉仍站在月柳下,将那龙鱼贴心口仔细放好,向姻缘府方向深深看了一眼,转身一步步走回了璇玑宫。

    是夜,回到姻缘府,踏雪恢复猫身,趴在姻缘树上,用爪子来回扒拉树上栓的红布条,回想今日遇到的润玉仙。

    润玉是她上天以来见过的,最像凡间传说的神仙,却看起来并不逍遥。

    他明明笑起来和瑛娘一样温柔,可是眼中却像是多了几分隐痛,仿佛皑皑雪色覆盖的是一方冰封已久、掺着血泪的泥沼,月光皎皎,照不到也驱不散他心底的阴霾。

    人间流浪百年未见如斯愁绪,天上小住三月不曾听闻此间悲哀。

    天界的日子这么难过吗?没有生老病死,不用挨饿受冻,也未曾听闻哪家府上闹什么兄弟阋墙,怎么会有这般风露清愁的神仙呢?

    踏雪想不通,翻身入睡,寻周公解八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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