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灯的出租屋房间里一片昏暗。
一窗星光照射进来, 柔和地洒在正对着窗户的床上。
一个年轻的女人睡姿乖巧地平躺着,只在小腹盖了一条薄被,露出垂放在身体两侧的白皙手臂, 和伸直的纤细小腿。
黑色的长发垂落贴在她的脸边,顺着枕头、床面卷曲状散开。
但就在那黑发间隙、以及发丝底下的阴影里, 蛰伏着更深沉、更幽暗的东西, 在星光的照耀下显示出诡异的凹凸和起伏。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影子里爬起来了。
那黑影爬出床底、沿着床柱, 到达床头;爬上墙壁、窗沿、天花板, 向下笼罩住整张床;最终爬进被窝, 和缠绕的发丝一起抚摸柔软的脸,脖颈, 肩膀, 手臂……
头发长度不够的地方, 黑影就扭曲着伸长,缠着那具发育完全的身体表面蜿蜒地伸展、攀爬, 直到占据她的每一存肌肤……
这让安文文睡得并不安稳。
紧闭的眼睛动了动,在脆弱的眼皮下变化弧度。圆润的眼珠刚滚动了一下, 然后就被黑影注意到,更紧密地包裹住。
安文文皱了皱眉。
然后她翻过身抬起手, 从发痒、沉闷的地方把自己的长发尽数都拨开。黑影贴着她的手指移动跃迁,依依不舍地追逐了许久。
但是理完了头发, 安文文并没有停下来, 她还继续摸索着,直到触及一抹冰凉。
安文文猛地睁开眼, 就看到拇指和食指间夹着一条蠕动中的诡异黑影。
“艾撒?”
安文文马上坐起来, 打开床头的灯。
灯光一亮, 黑漆漆的身影顿时无处可藏,完全暴露在安文文的视线里。
或许祂是可以逃掉的,这没有实形,任意变化的东西,可以躲进影子,钻到缝隙,藏起身形,眨眼就能从安文文面前消失不见。
如果不是这家伙沉迷和她的手指亲昵,安文文还不一定能这么快抓到祂。
然而当安文文喊出名字,黑影便像是打霜、蔫了一样软下来,瘫软在她的掌心。
“我就知道,你的触手怎么少了一条……原来是偷偷跑出来了。”
难怪她总觉得有点发冷,晚上睡觉连空调都没有开。
原因就在她的手上了。
安文文摊开手掌,用双手拢合,她不敢完全握住,只能虚合起来。安文文警惕地瞪着那团黢黑的影子,心里忽上忽下。
害怕的同时,她竟感觉到一丝怎么教都教不好的无奈和郁闷。
“又不听话了……等等,你是想要夜袭我吗?”
黑影安分地贴在她的手上,表明自己的无害,又偷偷地蹭着她的手掌,像是一片倒影,涂黑了她的手心。
这肯定是艾撒的一部分,但安文文也不确定触手□□和本体之间的差异有多大。
不过从触手们会互相打架可以猜出,这大概率会是一只更加幼稚、任性的艾撒。
安文文谨慎地观察一会儿,有些手痒。
她忍不住好奇,还是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
黑影倒在安文文的手里晃了晃,摊开来像是一团任意揉搓的软胶果冻,又像是一个软糯叽叽的黑色团子。
冷冰冰的,但很软。
好像没什么危害性。
不行!不能被这么迷惑过去。
安文文用力地咳嗽一声,她板起脸,严肃地警告:“记住,女孩子的房间不能随便进的。”
黑影连忙支起身形,歪歪扭扭地指向窗外。
安文文看懂了扭出来的奇怪符号。
“不、安全……”
她顺着指的方向起身,粗略看了一眼,发现下方的街道旁边停着一辆没见过的车。
那辆车不知道在那个地方停了多久,看起来一直都没有动过,但里面应该是有人的。
安文文不用想也知道,这又是冲着她来的。
她直接问艾撒:“是坏人吗,他们想要伤害我?”
黑影挣扎了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这只是一部分的肢体,所有的心思都能从外形上的变化扭动表现出来,影子抖动着伸展又缩起,一下子变大一下子变小,安文文都看得一清二楚。
最终,黑影给出的答案,摇了摇表示不是。
看到艾撒表现这么乖,又确定没有人想要害她,安文文放心了一些。
她想到下班时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继续追问,“是那个做自媒体的?还是云讯游戏的人?难道是其他公司?”
黑影逐一否认。
得益于之前安文文一直开着手机,艾撒全程听下来,所以现在基本上能明白安文文在问什么。
安文文一直问到:“是那个严警官?”影子才停住没有再摇摆,但也没有点头。
于是她换了一个问法:“是不是和那个严警官一起的?”
这次黑影晃动身体,上下点了点。
安文文有点紧张:“他们只盯着我一个,还是在盯着我们公司所有人?”
黑影一歪,指向后者。
安文文松下一口气。
她一边感慨艾撒在这方面意外的好用,一边忍不住用手捏了捏那团黑影。
可怖的黑色在安文文的指缝里堆叠鼓起、挤压变形,无比顺从地随她把玩。
几乎快要被安文文捏成一个黑团子。
“艾撒知道得真多啊。那之前严警官的车出问题,也是你做的咯?”
听到安文文的问话,黑团颤了一下,哆哆嗦嗦地承认,但下一刻又急忙拉长身体,不惜扭成麻花也要向安文文解释清楚。
“哦~原来艾撒那么做只是想提醒我,没有私自解决的意思……”
大半夜和一个影子聊天,比独自对着手机屏幕说话的感觉奇怪多了,甚至显得阴气森森。
但安文文竟在这种情况下感到一点惊奇的宽慰。
至少艾撒把她的话都听进去了。
看来那么高的好感度,并不是白刷的。
安文文心头微松,更大胆地揉了揉手里的黑团子。
“艾撒好乖。”
漆黑的触影得到了安文文的夸奖,更激动了,竟在骤然间膨胀起来,一改之前蜷缩成小团点的样子,扩大到好几倍趴在安文文身上往她怀里面钻。
好在是夏天。
虽然那黑影散发出刺骨的寒意,或许是因为艾撒的□□力量有限,又或许是因为艾撒从来没想过害她,但真正抱起来其实是冰凉的一团软物,还挺解暑的。
安文文摸了一会儿,让祂闹腾够了,才及时叫停。
“好了好了。”
安文文半哄半劝:“谢谢你出来保护我,要不是艾撒提醒我,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但现在既然已经有别人站岗盯着我……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她心底多少还是压着疑虑和不安,想要把不可控的风险排除在外。
只是委屈了这条好不容易出来的触手。
听懂安文文的意思,那胀大到像是抱枕一样的黑影顿时像是被放气似的瘪下去,流动着滑到一边。
黑色的表面波浪起伏,仿佛掉眼泪似的积成一滩黑水。
安文文努力克制表情,心里却已经放软。
她只能这么说:“好吧,艾撒今天辛苦了,那就先休息一晚上,但不能一直赖在这里……”
黑影不等安文文说完,就一溜烟钻进了她的被子里,恢复到刚才被安文文抱过的形状,像是记忆棉一样。
祂已经记住了安文文喜欢的大小形状,还有凉度、软度和蓬松度。
安文文无可奈何,她看着那显然不正常的骇然黑色怪物许久,还是拿起被子,轻柔地盖在祂身上。
她小声地轻叹:“还好只是出来一部分。”
一截触手,一个黑影,就像是只幼年的宝宝,未成年的艾撒。
安文文还能尽量摆出平常心面对。
要是现在出现在她床边的,是艾撒的成年体——尤其是那个被她精心设计过的人形皮肤,那安文文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安文文关掉灯,重新躺下来,然后接住扑进来的黑影。
她就像哄宝宝一样,轻轻拍打这只枕边怪物。但她脑海里,却不禁想着和人有关的事。
其实她还没有准备好,受到这么多的关注。
现在这一切已经很接近安文文从前想象中的成功人士的样子:
入职上市集团大公司,升职加薪百万起步,被媒体记者争相采访,还获得国家高度重视……
那些说出来都像是白日梦一样的幻想,竟然一步步成真了!
就算她藏起来的秘密马甲还没有曝光,安文文也很清楚他们肯定都是冲着《幻世界》游戏来的。
从宣传预热初期就引爆话题,到pv视频火遍全网,《幻世界》一发不可收拾,游戏在艺术和商业意义上的双重成功毫无疑问,超出所有人的预料,连安文文自己都有点小惊喜。
她很享受创作的作品引起的巨大轰动,被认可的成就感真的很美好,安文文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幻世界》推向更多、更盛大的舞台。
但是她自己反而没有那么喜欢被注意到。
当那么多的目光突然落在她身上,安文文只感到不自在。她会忍不住回想每一个细节,担心有没有说错话、做错事,有没有暴露什么。
她倒宁愿待在小小的幻世界游戏工作室里,专心地做自己手头上的任务。
“滴滴——!”
设置好的睡觉提醒闹钟响了,安文文伸手按掉。
再不睡觉,就又变成熬夜了。
她看向窗外,也不知道是那颗星星太亮了,还是时间太晚,感觉天色都隐隐变浅了。
安文文眨眨眼,蒙头睡下。
不想那么多了。
天塌下来,有老板和她的顶头上司挡着。
再不行,有国家和政府撑着。
如果还撑不住的话,大概……还有艾撒能保护她。
就算严警官没有出现,就算没有任何人来救她,艾撒也一直在她的身边。安文文心底深处的害怕和紧张,微微减少了那么一小部分。
她碎碎念着:“等公测开始就好了……”
艾撒吃到更多的祭品,刷经验升级,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缠着她,大家也会转移注意力不再盯着她。
安文文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逐渐闭上眼。
当她终于睡去。
原本静静待在旁边的黑影动了一下。
如果这时候有任何一个人进入安文文的房间,都会被眼前的一幕吓到肝胆俱裂。
那黑影又开始变化。
一只手从黑色的影子里伸了出来,方便能抱住安文文,然后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在安文文翻动的时候,帮她盖回被子。再伸出一只手,帮她掖被角,还得再多一只手能够抚摸,帮她舒缓压力,驱散疲劳。
影子从安文文的怀里铺开,反过来把她搂抱进去,全方位无死角地保护起来。
然后还不够。
黑影继续生长扩张,祂张开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长,再也不掩饰自己,瞬间就占满每一面墙壁,覆盖每一栋高楼,侵吞每一条街区,在这座城市里肆意地穿梭。
出租屋另一个隔断间里播放着的音乐、直播视频,全都戛然而止。
街道边停靠着的那辆车上,负责观察并保护安文文的人歪了头,倒在方向盘上,昏睡过去。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无论是从马路尽头传来的遥远车声,还是从墙壁另一边发出的细碎动静,无论是深夜里醉鬼发出的吵闹,还是夜间动物的窸窣声响,那些人声,物声,低频次,低分贝的,全都变得寂静。
周围点亮的灯光,闪烁了一会儿,也随之一盏盏地熄灭。
连星星发出的光都被遮挡住,退避锋芒。
当那颗最亮的星都微微黯下来,月亮和其他的星辰也被隐没在云雾之后,把今夜交还给黑暗。
安文文的窗户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她那条新影子。
只要祂想,这里的一切可以永远安静、永远黑暗,陷入最适合安眠的永恒沉寂。
但最终,黑影只是围绕着这座城市巡视了一圈,确认不会有任何影响安文文休息的存在后,飞快地收回来,紧紧地依偎在安文文的身边。
安文文得到了一个好觉。
附近方圆十里的人和事物都因为她的睡梦,度过了在这座城市里最安静的一个晚上。
而在城市更深处的另一边。
一群人正在经历最煎熬的一个晚上,又或许,这也只不过是未来无数忧患和困难里的其中之一。
但对于眼下的时刻,确实是最棘手的难关。
解不开的谜题实在太多了:
光是每晚都会亮起的那颗“异星”,就足以让知道内情的人头皮发麻,难以安眠。
他们必须实时观测、严密记录每一个数据,研究神秘的源头:比如星星的距离变化,亮度变化……
归属为一级事件。
接着是围绕那源头产生的次级效应:
比如三十秒信号中的观察员受到影响产生异常感知,“看到”新大陆;对话行动中的接听员收到古怪回声却没有发现明显变化……
归属为二级事件。
还有一些更细小琐碎的异常,暂时找不到明确联系的:比如突然爆炸的轮胎、粉碎断裂的手臂、莫名的区域性停电……
归属为三级事件。
随着诡异的事情越来越多,需要建立的标签分类越来越细,命名的档案号也越来越长,区分正常和异常,又在种种异常中做出更进一步的划分。
再据此进行不同的人力资源分配和调遣。
然而。
比起还没有从游戏里回来的那三个人,今天晚上发生的其他所有事情都可以放到一边。
所有相关的人员都在紧紧盯着那三个被召唤进去的测试者。
那三个人多昏睡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是对其他人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在那三个人睁开眼之前,没有一个人敢闭眼。
肉体上的痛苦是最容易熬过去的,只需要不间断地保持清醒,用投入工作来克服困倦和疲惫。
精神上的压力才更加摧残。
因为“幻世界”就是一起几乎可以确认的,和“异星”同等级别的,重大一级事件!
这很可能通往“异星”的另一个源头,或许就是一条解谜捷径。
进入《幻世界》,才能研究“幻世界”,才能进一步接触“异星”!
当游戏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意义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内测,宣传,公测,上线……
每一步都让人如临大敌。
尤其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目睹“幻世界”召唤人进去,毫无征兆、毫无准备,只能通过检查三个被召唤者的身体数据,监测大脑皮层活跃度来确认那三个人的安危。
但在那三人回来汇报之前,他们谁也无法知道游戏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是这种不确定性的未知,在放大恐惧和惊悚,并且随着等待时间的流逝进一步畸变,甚至能把人逼疯。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当然不算什么。
但要是五个小时,十个小时,二十个小时呢?
万一还要再经历三十个小时,五十个小时,一百个小时呢?
难道就这么一直等下去?
那三个人还要在“幻世界”里待多久?
那三个人真的能回来吗?
等待会让人产生越来越多的疑问:
如果那三个人死在“幻世界”,身体会立刻死去吗?
如果那三个人永远都出不来,那会变成三个植物人?
只不过是三个人而已,无论是死去还是变成植物人,似乎都不算什么。
就算永远不吃不喝,不醒不动,使用一部分的医疗资源,也能维护支撑那三具身体一辈子的生命活动。
但要是十万个人呢?
如果是十万个人永远回不来,永远留在“幻世界”——
当数字翻倍,所有的恐怖都会以成千上万倍叠加起来,最终变成压垮事件中的研究人员的心头大山。
“滴!滴!滴!”
突然,三个心电图同时发出自动警报声。
在最顶级的密切护理病房里,三个人睁开眼,从病床上坐起来。
刹那间,一群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冲进去蜂拥上前,他们拿起各种仪器翻查三具身体情况,又扔出各种问题确认三人的精神状态。
“感觉怎么样吗?”
“看得清人吗?听得到声音吗?”
“在里面有没有受伤?”
“为什么这么久才出来?游戏控制了你们吗?”
……
但无论问什么,那三个人都只是茫然地摇摇头,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半天过去了,才有一个声音回答。
“……我们没事,也没有被控制,只是一不小心,玩得太入迷了。”
“更新后的版本,太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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