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坤略理了理思路,说道:“八里源的瓜农本来有些存粮的,年初西瓜下种时,因为家里没有积蓄,就卖了些存粮买农资。我和宝金了解了一下,只怕瓜农家存粮现在已经不多了。红岗村也是七成的稻田种了西瓜,存粮情况就不太清楚了,想必也差不多。现在种瓜没换来钱,早稻种植面积很少,插晚稻早过季了,有的农民已经开始借粮吃了。还有,瓜农们今年还要完成国家下达的公粮任务。有的自然村瓜农们情绪已经很大了,我担心……担心……”
杜子坤终是没敢说出口,不过在座的另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闻同沉默不语,感觉屋里气闷,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站起身把房门和窗户打开,虽然是晚上,室外空气仍旧潮湿闷热,扑面涌入。
闻同想,事情果然就是推测的那样,严重性超过预想。农民是善良、坚忍的,但是没饭可吃的时候,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不是三五户或几十户农民,而是整整两个行政村,一万多农民。
“我下去看一看。”闻同心里斗争得厉害,最终还是决定不置身事外。他猜测杜熊二人是找过周广仁的,大概没有得到支持,才来找自己。自己初来乍到,如果插手这件事,势必得罪周广仁。尽管杜子坤话里没有提及周广仁,但他非常清楚,西瓜基地这样的大事,没有周广仁的全力支持怎么可能搞得起来。
经过杜熊二人一番解释,闻同心中起的芥蒂减轻了不少,倒对他们生出些敬佩来。
“闻镇长,我们一起去吃点夜宵,喝点啤酒吧?”熊宝金适时发出邀请。这是合适的,可以掩饰他们此行的目的,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
第二天一早,闻同醒过来头还有些涨痛,昨晚和杜熊两人出去又喝了不少。杜子坤文质彬彬,酒量却不浅,熊宝金更是海量。
用凉水浇了把脸,闻同照例出门晨跑。快跑到镇外小河上的石拱桥时,他突然想到昨天的长发姑娘,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
将到桥顶,他一眼就发现长发姑娘仍旧站在桥头处,正在压着腿。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眼神还是那样透着冷淡,不过待闻同跑到身边时突然扬了扬手打招呼。闻同一怔,也笑着挥挥手回应。
上午一上班,闻同就去找周广仁。老周眼袋低垂,精神不太好,看到闻同神采奕奕地跨进自己的办公室,连忙让坐,口里道:“还是年轻好,有用不完的精力。我年轻时几个晚上不睡觉也没事,现在不行了,一夜没睡好就头晕脑闷的!”
“周书记刚到中年,正是带领我们年轻人干工作的黄金年龄,怎么喊老呢?!”闻同在周广仁对面坐下,说道。
“哈、哈,到我这个年龄段还真得服点老,这是自然规律嘛!”周广仁笑道。
闻同劝说道:“镇上早晨空气新鲜,起来煅炼煅炼会好点!”
周广仁问道:“你早上煅炼?”
“一早起来跑步,中学住校时养成的习惯,这些年一直没断过。当年体育老师让我们晨跑煅炼身体,我那时年纪小,很不服气,和他争辩说在家里经常干农活,用不着到学校体育煅炼。早上跑得肚子空瘪瘪的,还得多吃家里的粮食。后来一试,跑步真是煅炼身体,人精力也充沛多了,只是一天到晚肚子更饿了。”闻同边轻松地说着上学时的趣事,边递给周广仁烟。
“农村家庭供个大学生真不容易!”周广仁笑着听着,感慨道,“看来我得听你的建议,早上起来跑两步,打打拳,不然这身体真会跨掉!”
两人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又寒暄了几句,闻同说道:“周书记,我今天下去跑跑,和你汇报一下。”
周广仁关心地说:“你自己安排吧,天太热了,刚来也不要心急,别赶趁。我不用车,你带着车去。咱们镇穷,车旧了点,也没装空调,里面热得象蒸笼。”
从周广仁办公室回来,闻同喊来胡林,告诉他自己今天先到八里源、红岗去看看,回头再安排到别的村。
胡林问道:“好,我去安排,要不要通知李镇长一起?”
闻同考虑了一下,说道:“算了,就让两个村的驻村干部跟着吧。”他不想把阵势搞得太大,今天下去主要是实地摸摸西瓜基地的情况,人多影响很不好。
“我一起去吧,十分钟后来喊你。”胡林说。他是党政办主任,跟着下去顺理成章,闻同就没有拒绝。
镇里的车是辆普桑,已经很旧了,收拾得倒挺干净。虽然还不到上午九点,但太阳已经十分强烈,毒辣辣地照着,车的四个窗户全开着,闷热得果真象蒸笼。
胡林介绍说这车是县农行的二手车,周书记一直不舍得买新车,去年听说县农行要购置新车,就逼着农行严行长把这车折价卖给了镇里,车款今年初才付清。镇里也就这一辆车,原来的军绿色老吉普实在跑不动了,早几年就过了报废年限,每回送去修还得求着人家,根本没人敢修。
红岗村离镇上远,闻同决定先去那儿,回头再走八里源。红岗村的驻村干部是李兴民,闻同把杜子坤也带上了,一来他熟悉情况,二来他兼着农技站站长。
李兴民、胡林、杜子坤三人挤在后排座上,闻同坐在副驾座上。司机小马不擅言谈,闷着头开车。后排的三人心情还不错,陪着闻同说说笑笑,一路介绍着车外的情况。
李兴民四十多岁,瘦瘦小小,完全不象个武装部长的样子。他见闻同没端镇长的架子,也就不在新镇长面前拘束,同小马开玩笑说,小马你也和闻镇长享受一样的待遇,坐“专座”。
小马咧着嘴直笑,没有回话。胡林在一旁说,李书记要不和小马换个座,也坐“专座”去。李兴民就说,还是算了吧,我要坐小马的座,咱们五个就得钻路边的水田了。
再过了一会儿,李兴民就不行了,脸开始变得苍白起来,头上直冒虚汗,不停地用缠在小臂上的毛巾擦着。杜子坤坐在中间,发现他的异常,心下有些紧张,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闻同就坐在前座,他不好问出口。李兴民强咧着嘴笑笑,努力示意自己没事。
闻同开始没注意,后来发现李兴民话变少了。他瞥一眼后视镜,赶紧让小马停车,回过头问李兴民,李兴民却一时说不出话。胡林知道老李虽是退伍军人,大病过一场后身体就差多了,赶紧递过去一瓶矿泉水,向闻同解释估计是闷的。
闻同看了看车外,附近正好没有住户,全是水田,不远处的山上也是低矮的灌木丛,根本无处蔽荫。他想了想就要李兴民坐到前面去,两人对调座位。李兴民倒不好意思了,连说不行,最后奈不住闻同的坚持和大家的劝,加上委实被挤得心慌气短,就坐到前面去了。
出镇时的路况还不错,虽是泥结石路面,还算平坦,也比较宽。走了几里地后开始变差了,路面坑坑洼洼,也变窄了。农民随意在路面挖着小水渠引水灌溉,有几处路基被洪水冲毁了,临时垫着大石块,车子几乎是半倾斜着开过去。
剧烈的颠簸让李兴民忍不住吐了出来,连闻同也直觉得五脏六腑不住地翻腾。好在他一直坚持煅炼,身体还算结实。胡林也是眉头紧皱着,估计也不太好受。倒是杜子坤面不改色,经常在下面跑,适应能力强得多。
路两边的稻田越来越稀少了,瓜田开始增多,放眼望去碧油油的田里叶和瓜相互掩映,好一派丰收景象。可惜美好的景象很快被破坏了,闻同突然发现路边挂着一块纸板,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分钱一斤”几个粗*黑的毛笔字,显得突兀刺眼。纸板下面堆着一地的西瓜,旁边连个看瓜摊的人也没有。
再往前走,几乎一路都挂着类似的纸牌,同样几乎没有人看守瓜摊。闻同的心情一下子糟糕起来,脸色凝重地盯着窗外。
众人看到这些景况,都是心知肚明,再也没人有心情说话了,全都自觉地闭上嘴。
“小马,把车停下。”闻同喊道。
小马的家在县城,走关系才到杳踪镇搞了个工勤编制的司机,周末一般都回县城。这会儿见到卖到一分钱一斤的西瓜,他心里正琢磨着这个周末带点瓜回县里,突然听到闻同的话,连忙下意识地一个急刹车。幸好路况差车速不快,要不然一车人都得撞个鼻青脸肿。
闻同打开车门,回头对车里几个人说:“走,过去看看。”
杜子坤早看到路边隔不远的一处瓜田里,一对农民夫妇正在拔瓜藤。闻同是要过去看看,他就紧跟着下了车。其它几人迅速反应了过来,纷纷下车跟上来。
小马把车往路边靠了靠,熄了火锁好车,追上了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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