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从铸造厂出来,穿过一段水泥道,去往杳踪机械厂。
道边零零星星散布着一些平房,其中有一间近百平米的石棉瓦铺顶的棚子。棚子里架着几块粗陋的长条水泥预制板,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干枯得分辨不清本来面目的菜叶子。马凤玲告诉闻同,这是菜市场,原来供应机械厂职工。
在菜市场的边上,是一间小卖部。一位懒起的农妇坐在门前小矮凳上,连货架前的木橱窗都没打开,张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两眼无神地看着从门前走过的三人。
三人走过小卖部,进入了杳踪机械厂的生活区。十几幢新旧不一的居民楼人去楼空,很少看到有阳台挂着晾晒的衣服。
“机械厂是军工企业,有一两千职工,主要生产机枪,文革时就搬进来了。最兴盛的时候是七十年代,效益好得很,来来往往的车子不断线。后来大备战、武器出口时又红火了几年,再往后就一直走下坡路。军品生产线早几个月整体搬迁到定府去了,现在只剩民品分厂还在,不过也早已停产了。”马凤玲介绍道。
闻同站在生活区里,游目四顾。这里俨然是个功能齐全的小社会,居民楼、澡堂、食堂、医务所、理发店、商店、幼儿园一应俱全。地上散落着满地的垃圾,想是大搬迁时留下的。
“这里居民楼空了,镇里住房紧张,可以考虑搬到这里来。”闻同突然说道。
“太好了,闻镇长,真的搬过来吧?”小徐忘情地说。正处妙龄的她中专毕业分到镇里,和同事合住一间小平房,感到生活十分不便,一听到有机会住上宽敞的楼房,急切间忘了在领导面前保持谨慎。
“小徐急着想住楼房了!”马凤玲打趣道,“是不是和秦小丽一起住平房,男朋友来了不方便?”
小徐的脸刷地一红,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忸捏地道:“这么多空房子,放着也是放着,我们搬进来多好!”
闻同不太善于和女孩子打交道,倒没计较小徐的鲁莽,对马凤玲道:“回头让胡书记找机械厂留守的人谈谈,先看看他们的意思。”
马凤玲的丈夫在镇中学当教师,她和丈夫一起住在学校。学校的住房虽说也是楼房,但只是把一个大单间分隔成里外两间。里间住着夫妇二人,外间白天是客厅,晚上就成了孩子的卧室。作饭就在楼道里,上厕所得下到一楼,很不方便。只有骨干教师和老教师才能住楼房,一般的教师只有一间平房,既是住房也是办公室。
机械厂居民楼大都是两居、三居结构的住房,厨房、卫生间齐全,条件比学校住房好得太多了,就是县城里大多数单位的住房也赶不上。现在有希望住上这样的好房子,马凤玲当然也很兴奋,赶忙一口应承下来。
和生活区隔路相对的是厂区,一排排高大的厂房排列有序,只是已经空空荡荡,垃圾满地。
马凤玲神情兴奋,指着厂区道:“机械厂刚搬来时的那批老厂房已经拆光了,这些大多是八十年代初期修建的。那个时候厂子有钱,富得冒油!我当时还在上学,经常听大人们说到。”
她又指着厂房后面的山坡说:“里面都被掏空了,其实是大库房,存放着厂里生产的枪支弹药,以前一直有武警把守的。”
闻同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厂房后面紧挨着一座两三百米高的山坡,山上林木葱郁,半点也看不出里面掏空出一座巨大的库房。
在马凤玲引导下,三人一座座厂房看过去。设备搬迁时虽然拆得七零八落,遍地垃圾,但厂房的主体结构仍然完好无损,看得出来建筑物的用料和施工质量很好。毕竟是生产军品的企业,对建筑工程的验收当然是很严格的。
对杳踪机械厂这样的企业来说,老厂房是没有必要全部拆除的,技改对厂房土建并没有特殊要求。厂里在八十年代初期拆光老厂房全部新建,可见那时的效益的确是好。企业效益好,钱不花放在账上就是死的,没准哪天就被上级单位给划走了,想办法花出去就变活了。资金“活”起来,某些个人才有机会,这道理不难懂。
细细打量着这些坚固的建筑,闻同心里一阵阵惊喜,暗道如果就这样在风吹雨淋中剥蚀掉,可真是暴殄天物。
厂区一角一处高大的厂房,看着没有别处的脏乱。马凤玲告诉闻同,这就是还没有搬迁的民品分厂生产车间。
生产车间门窗紧闭,窗玻璃上落满了浮尘。屋内光线暗淡,人贴着玻璃逆光从外面看进去,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民品分厂是前年上的生产线,生产电力线缆,听说质量不过关,一直没怎么见往外销。”马凤玲说道。
原本已经走开的闻同听她一说,好奇心起来了。现在站立的这一面逆光,从玻璃窗外看不清室内情形,他就想绕到另一面。那边现在是阴面,从外面可以看清室内。
几个人绕到阴面,隔着玻璃窗看进去,室内情形果然真切得多。车间内水泥地面灰扑扑的,几条并排的流水线已经被油布包裹起来,看不见真面目。车间一头的空场地上堆放着易耗品,落满了尘土。在生产线末端靠墙处,停放着两只直径过腰的木质轴盘,轮轴上绕着几圈制成的粗大电缆。
小徐眼尖,突然发现流水线边上站着一个人,正猫着腰在拆开油布的机器上摸索着。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有小偷。机器设备价值不菲,就是拆开当废铁卖也值不少钱。
这小偷未免太大胆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入室盗窃,简直就是明抢。小徐看了看马凤玲,又看了看闻同,用目光请示他们的意见。
闻同很快就发现不对,那个人穿着厂里的工作服,远远地侧对着窗户。他双手缓缓地来回抚摸着胸前光亮的机器,那情形就象慈和的父亲抚摸着熟睡中的儿女,浑然不觉室外几个人在看着他。
“是分厂的管立昇厂长!”马凤玲调整了一下位置,看清了那个人,小声地说道。
闻同见马凤玲认识他,也就不怕冒昧了,想寻着门进去看看。三个人走开瞅了瞅,向着一扇大铁门走去。
果然,大铁门上有扇小门朝里敞开着。马凤玲用手拍了拍铁门,“咣”“咣”的响声在空旷的厂区听着格外地刺耳。
管立昇转头看过来,见是马凤玲,脸上微露异色。
“管厂长,快鼓掌欢迎我们进去参观吧!”马凤玲看来和管立昇熟悉得很,开玩笑说。
管立昇却神情木然,完全不为马凤玲的玩笑所动,还站在原处没动脚,只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闻同心想这个人还真是有性格,这么冷傲怎么在国企混?马凤玲察言观色,小声解释道:“老管的老婆在镇中学当老师,和我家老吴是同事。厂子没着落,他心情不好。”
管立昇从邻省省城定府调到杳踪机械厂时,老婆孩子都随他过来了。他老婆在定府是厂子弟学校的老师,没法在机械厂安排工作。他因公认识马凤玲,马凤玲的丈夫老吴是镇中学副校长,在费了一番周折后老吴帮忙,把他老婆以代课教师身份安排到镇中学当老师。
管立昇三十出头,中等身材,眼神看人时直瞪瞪的十分凌厉。马凤玲介绍二人认识。闻同理解他的心情,主动上前和他握了握手。
管立昇本就寡于言辞,加上心情恶劣,更是沉闷,和闻同握手时表情冷淡,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闻同见管立昇刚才抚摸机器设备时的痴迷神情,心里猜测他可能是个工作投入的人,这样的人一聊起自己的工作往往滔滔不绝。他就走过去,仔细地察看起管立昇胸前拆开油布的机器。
“管厂长,机器设备保养得很好,生产线能开动吧?”闻同问道。
“设备很正常,随时可以开动。这都是新设备,从国外买进来才三四年时间,我们护着它就象护着宝一样,能保养得不好吗?”管立昇左手来回反复地抚摸着光亮的机器,抬头瞥了闻同一眼,声音听着似乎不再那么干涩。
话题打开了,管立昇不再惜字如金,不时回答着闻同、马凤玲的问题。几个人走到绕着电缆的轴盘前,闻同伸手擦了擦灰尘,电缆漆黑的塑料护套散发出闪亮的光泽,从外表看不出任何质量问题。
“管厂长,这就是你们的产品吧?很好啊,销路不错吧?”闻同问道。
“唉,质量上还有点问题,卖不出去!”管立昇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接着又急急地辩解说,“不过绝对不是我们没有能力,只要给我必要的条件,早就生产出合格产品了!可惜,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不瞒你们,我明天就要走了!”他后面一句是向着马凤玲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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