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再一次来临前,枯汀庭院恢复往日安静。

    黄妤倒了杯清水放置茶几上,然后慢吞吞将折叠椅展开,放稳后坐下。

    和第一天她来枯汀庭院时完全调换的位置——黄妤后背靠在椅子上,背部隐约的硌人,她又微微直起上半身,面上是很难打破的职业微笑。

    “童老师,我们会有一个简单的背景引入,如果为难可以跳过。”

    头顶大灯颜色冷而吊诡,童清渠看她一会儿,犯懒似的往后靠,半眯着眼睛:“你问。”

    录音笔安静地躺在泛白光的地板上。

    “您从几岁开始接触木雕。”

    “十岁左右,”童清渠回忆道,“人很难清洗记住边界并不清晰的时间点。”

    他说话时姿态轻慢,左手覆于右手手腕之上,在明暗双透的光影里显得内敛而贵气。

    “您的外公是一位很优秀的民间工艺传承人,他是您艺术的启蒙?”

    “是。”

    “我尊重他。”

    童清渠的表情很寡淡,从师徒角度来说“尊重”当然适配,只是放在亲缘关系上总觉疏离。

    黄妤握笔的手有三秒的迟缓:“您热爱雕刻?”

    “我能从中获得快乐。”并不直接的回答。

    “童老师觉得自己会一直做雕刻吗?”

    “我希望,但不会。”

    童清渠随意转了转手腕:“没有人能肯定自己未来会一直做同一件事。”

    黄妤有清晰的问题大纲,但从刚刚开始就彻底脱离原本框架,她对童清渠人生前三十年有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好奇。

    黄妤笑笑:“您或许可以说说自己记得最清楚的作品及年份。”

    童清渠站起身,说:“去趟二楼。”

    “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十分钟后黄妤站在二楼房间前,看童清渠拆纸箱。

    “14年到15年间,我得到一块金丝楠乌木,这种数量稀少珍贵的木材是通过拍卖流出。水浸纹理和金丝,久历年岁而愈亮。”

    “我花了大半年时间。”

    黄妤下意识望向脚下,下意识屏住呼吸。

    有些东西一出现在面前就会让人灵魂细枝末节随之一颤。

    是山坡屋舍景观雕,数棵古树垂杨拔地而起,纹路清晰根叶分明。簇拥而不紧凑,屋瓦砖沿,栩栩如生。

    木雕不过两掌宽,容纳半山之景。

    黄妤不由自主靠近,几乎能看清山前屋后围鸡的栅栏,横纵交错,根根分明。

    她站起身看向卧室堆满的纸箱,心中升起奇异的震撼。

    地下车库所有被防水布遮盖的物件,是不是和二楼一样……

    “车库是半成品或残品,”童清渠先她一步开口,语气平淡,“我经历过很多失败。”

    “失败”二字从童清渠口中说出让黄妤有不真实感,因此她望着遍地奖杯,又将目光移向被胶带完整封存的纸箱。

    所有纸箱都被密封得太好,黄妤无法透视其中手工作品,而童清渠并没有拆开它们的打算。

    她只在童清渠带上门的最后一刻回头,黄昏金光从窗帘缝隙间投下,像木雕表面沉厚色泽。

    再次回到客厅时黄妤所有思路被打乱,“失败”二字始终萦绕心头,她心不在焉地问:“您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当她问创作者此类问题时总会得到“现在还没有相信以后会有”等等自谦的回答。

    似乎猜对了。

    “下一个。”

    白光照耀在童清渠规整衬衣袖口,他抬了抬唇角,面露满意之色,再次重复:“它将成为我最满意的作品。”

    未来时,回答大同小异。黄妤没有细想。

    “童老师大学专业是雕塑,留学学的也是雕塑,后来怎么做了木雕。”

    童清渠母校曾给他无比诱人的留校条件,但被拒绝。黄妤问完抬头去看童清渠,发觉这是他第一个没有立刻回答的问题。

    沉默在他们之间缓慢流淌。

    这应该不是困难的问题,因为热爱,因为金钱或是因为长辈期望,但童清渠似乎短暂放空了。

    黄妤耐心地等,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瞥见他右手,左右手腕有明显的隆起和不对称,线条也不如常人流畅,创口如晒至干裂土地上触目惊心的裂纹。

    “总要有人做没有人做的事。”发怔间黄妤听见童清渠说。

    笔尖在纸张上划下一到多余的划痕。

    在此前黄妤所见到或听说的童清渠多是“生来天赋”“不可超越”,只是此刻入耳的话太轻,轻到多年后热爱和责任错杂,分不清何者胜出。

    我应该将话题不动声色转向他优越的生活条件和家世背景传闻,黄妤握紧笔,心中挣扎。

    她总觉得难以开口,再三启齿仍然沉默。

    穿堂风拂面而过,黄妤定定神:“什么叫‘经历过很多失败’。”

    “半成品远比保留的多,”童清渠并不避讳,视线像能直击人心底,“如同你,废弃稿件远超能够发表那类。”

    黄妤还想问“雕刻带给你什么样的伤痛”“从最初到现在,你是否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但触及童清渠此刻神色时所有问题都被咽进喉咙里。

    她不由得在想如果有人问她是否真正后悔做记者,是否后悔将自己置于万难境地——

    答案只会是,否。

    黄妤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童清渠微微倾身,黄妤不得以对上那双通透又深黑的瞳仁,笑意还未扯出就听见他声音低下去,问她:“你在想什么?”

    黄妤突然没那么想知道一个小时前自认为必须知道的事情,她脑中飞快闪过十三天来种种,从进枯汀庭院时满地雪白如海浪的刨花到录像中被火舌吞噬的木雕,再到那条陈旧老去的无人街道,最后是姚星很轻的疑问——

    “我该靠什么养活。”

    “最后一个问题。”黄妤按掉录音笔。

    她看着童清渠,说:“童清渠,离这么近,你是要亲我吗?”

    童清渠和她对视。

    落日黄昏,地板上飞出杂乱的光。

    一秒、两秒,一个微凉的吻真的落在她唇边。

    像蝴蝶掀起轻柔的风。

    黄妤很轻地眨了下眼。

    她有时会觉得童清渠像皮毛漂亮尾羽华丽的蓝孔雀,总会不小心遗漏藏得很深的自矜和骄傲来。

    童清渠垂眼看她,语气堪称坦然:“是。”

    黄妤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到底是来自一场出人意料的胜仗还是目的达到后的得胜感,她无法分清。

    直到走向截然不同的两份文章最后一个句号完成前,黄妤依然难以分辨。

    彼时她正在we大楼工位上,张重洗为她预留了最好的文娱版块。

    右手边是繁复且冗杂的资料,黄妤花了大量时间阅读自己要在文中提及的东西。

    期间张重洗来视察过,所有员工站起来时黄妤敷衍地附和,眼睛仍然盯着文档。

    张重洗似乎笃定她会写出极具价值的东西,又或者说他早已从其他地方得知黄妤面临一场关乎自身存亡的赌局。

    他走后小季凑过来半个头,小声:“小妤姐,后天我们有个部门聚会,你有空吗?”

    “什么时候?”

    集体内活动缺席并不是好选择,黄妤把视线从办公软件上移开,但她想尽快写完手头稿件。

    小季不好意思:“其实是我要辞职了,走之前想请大家吃顿饭。”

    她的简历很好,也在we做了不短时间。黄妤略显意外地问:“决定了吗?”

    “决定了,这份工作和我想得不一样。”小季一笑跟个糯米丸子一样,“我跟一个老师说好了,想去培训两年再做战地记者。”

    只剩头顶空调机运转的声音。

    “你想的工作是怎么样的?”

    黄妤像是明知故问,又像是真的不知道。

    小季更不好意思了:“小妤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以前特别向往武侠小说里惩恶扬善的大英雄。硬件条件有限武不行文还不行嘛。”

    “说起来你不信,我现在觉得我的职业离我很远。”

    小季想了想,“也好像是我在办公室里坐不住,老想出去。”

    黄妤静静靠在座椅上:“行,我一定去。”

    小季点点头,又问:“小妤姐,你在忙什么啊?”

    十月采访人选已经定下来,整个部门都松了口气,小季实在纳闷黄妤怎么看起来比之前还忙。

    “新闻稿。”黄妤扶着脖子转了个圈,顺手按换行键,一心二用:“你们八月采访换了谁?”

    “嗯,换了岑行,就是那个商业新贵。他还有个妹妹,据说在we总部……”小季脸上露向往,“我也想去看看we总部,听说大厅地板都是描金边的。”

    黄妤:“……那倒不是。”

    小季觉得上班没事儿偷偷摸鱼简直太快乐,比正儿八经放假快乐多了,兴致冲冲跟黄妤分享:

    “你知道那个岑满吗,小小年纪好像有篇被主流媒体称赞过的报道,关于劳务关系的。我看过,她也太厉害了,行文一点不像二十出头的研究生。”

    听到岑满名字黄妤眼底出现难以察觉的厌恶,她将注意力转回电脑屏幕,并不热衷地“嗯”了声。

    小季顺嘴:“她好像要跟她哥一起回国,替we总部例行视察。”

    黄妤按在键盘上的手指骤然下压,在某句话后弹出一串“f”。

    “我去洗手间。”黄妤起身,身后椅子划出刺耳声响。

    大夏天,洗盥台流出的水都是温热的。

    黄妤手撑在台子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唇角平直。

    岑满。

    七她奔波于蓝川和we总部,没见到老院长最后一面,等她终于从心神俱疲中缓过神,那篇文章以他人署名在权威纸媒上发表。

    撰稿人是岑满。

    告到法院成本太高,随之而来的各种麻烦会耗枯乃至拖垮一个普通人。

    岑满笃定能用钱解决。

    不劳而获的滋味想必太好,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获取名利的诱惑又太大,让她肆意妄为而无所顾忌。

    洗手间整面“正衣冠”的镜子下端遍布飞溅水痕,黄妤调整呼吸,神色冷淡下来。

    她抽了张纸,擦干手上水珠,心情平和出洗手间门。

    事有轻重缓急,再让岑满舒心一段日子。

    黄妤出来合上电脑,小季又很活泼地问:“小妤姐,要不要一起去。你好多人不认识,我还可以跟你介绍。”

    聚会很热闹,出来时一半的人都喝高了。小季人缘很好,全部门从上到下包括门口来四休三的保洁阿姨都很喜欢她。

    黄妤没喝多少,准备整理残局。把烂醉如泥的同事按批次送上车后挨着小季坐在石墩旁边,心里有短暂的放空。

    挣扎欲望和天空一样又近又远,逐渐淡成自己都不清楚的黑点。

    小季抱着奶茶咬吸管:“小妤姐,你是不是降职过来的。”

    她俏皮眨眼:“汪秃头都不敢冲你大呼小叫,还不敢给你分额外任务。”

    石墩被白日阳光晒得滚烫,黄妤手撑在上边:“是啊。”

    “我就说吧,小妤姐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说也没什么事。”

    小季“刺溜”把奶茶里珍珠吸进嘴巴里,嚼了嚼:“哎,我就不适应这种工作。天天担心跟这个人那个人说话有没有犯错,上个月业绩和流量催到我吐。”

    黄妤:“大家都喜欢你。”

    小季:“喜不喜欢也没关系,办完离职我就要走啦。”

    黄妤叫了今天的最后一辆车。

    告别时小季隔着一条街很大声说:“再见啦小妤姐!”

    她高高马尾在空中划过弧线,落进出租车内。

    黄妤站在高大樟树下,明明没有风,被吹得往四面八方动摇。

    她好笑地将奶茶扔进垃圾桶,心说人越大越心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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