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妤暂时还不知道她和江拂晓前脚刚出机场门后脚岑满就到了蓝川。
“哥,你确定要去童伯父家拜访?我也要去。”
岑行正在跟助理交涉接下来的行程,他戴一副银白细框眼镜,气质冷如高山雪。开口毫不客气:“你没给我闯祸吧?”
他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如指掌,如果不是又惹事是不会亲自来机场接他的。
岑满虽然心虚还是壮着胆子:“怎么可能,我最近可安分了。”
岑行:“那最好。”
“哥,我能不能也去童伯父家,我想……”
岑行:“你想都不要想。”
“童清渠不在童家。”岑行口吻严厉,“就算他在童家也别给我打什么歪主意。”
“之前他有女朋友,现在不是没了。”岑满不甘,“凭什么不行。”
岑行骤然停下脚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给姜梓婷使绊子的事,我为此专门去给童伯父道过歉。”
岑满狡辩道:“黑红也是红。”
“……你最好安安分分地给我上班。”岑行眯着眼睛打量她,一字一句,“要是让我知道你还生出什么别的心思……”
“就打断你的腿。”
岑满缩了下身子——岑行说到做到。
岑行把人镇住,这才转头跟前来接人的司机说:“下午四点到原雾公馆。”他看了紧咬唇瓣的岑满一眼,加上一句:“两个人。”
岑满眼睛霎时亮起来。
出去十来天,回家洗完澡神经骤然松懈,黄妤梦到四月见过的那个农民工。
她当时回来实地调研,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中找到某家建筑公司工人,对方正蹲在地上喝稀饭,争分夺秒吞咽右手馒头。
见有人来了用疲惫到麻木的神色抬头看了一眼,换了个方向将粥往嘴里塞。
梦境在他愁苦地搓手说“黄记者我也没办法,实在是她给了很多很多钱”时戛然而止。
黄妤骤然惊醒,从床上坐起来,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和童清渠的消息界面停留在一片空白。
黄妤盯着聊天框。
她直觉这段关系到此为止是最好的结果,但人无法跨越知道和做到的巨大鸿沟。
黄妤头埋进枕头里,放空大脑。
手机始终停在联系人界面。
岑满跟着岑行一路脖子都要笑僵,岑行和童舒新握手,面带微笑:“童伯父身体怎么样?”
童舒新波浪卷发盘起来,露出饱满额头和妆容修饰后的精致眉眼:“好着,你今儿倒是来得巧,童清渠也在。”
她跟童清渠是前后相差五分钟的龙凤胎,坚决不肯告诉任何人谁先从爹妈肚子里出来,平时对童清渠直呼其名惯了。
岑行一顿。
原本他带岑满来是笃定这个时候童清渠不会在家,现在……
岑行头疼地看了眼喜形于色的岑满。
童舒新装作没看见,在前面领路,路过花园到达前厅,站定,下意识停直脊背,对沙发上穿唐装的老人喊了句“爸”。
岑行恭敬:“童伯父。”
岑满大气不敢出,跟着弱弱喊了声。
童恪年过六十,坐在沙发上看向这些小辈,淡淡:“岑家小子。”
童家二子一女,童清渠和童舒新有个大五岁的亲哥,岑行有事要找他。
这算是打过招呼了,童舒新退开两步:“我大哥在楼上,很快下来。”她表情和动作都很约束,和在外完全不同。
童家氛围不像一家人,总让岑满觉得像旧时君主立宪制的国家。她低眉垂眼不敢造次,听岑行游刃有余问候童恪身体状况,听见楼梯脚步声时如蒙大赦。
岑满明显感觉到身边站得笔直的童舒新也松了口气,那一瞬间桎梏在颈项上无形的压力都削弱不少。
她以为是童家大哥,头抬到一半心脏砰砰跳起来。
——是她想见的人。
听说童母是四分之一混血,从小生活在国外。童家装修是她一手操办,欧式大旋角楼梯雍容华美,镂空雕刻攀旋而上。楼梯尽头连着走廊护栏,栏边靠着白衬衣黑西装裤的青年。他单手就近搭在栏杆上,神色冷淡低头看手中ct片。
背后是一幅半人长的西方油画,将他五官染上油彩鲜丽。
直到有人从楼梯下来岑满才惊觉发出动静的不是他,然而在抬头时她视线被完全攫取,无法移开。
如果这是一座城堡,那出现的理当是贵族。
陆羡从楼梯上下来,将手中片子递给童恪,没看其他人:“非常糟糕。”
“建议立刻入院治疗。”
岑满觉得坐在沙发上老人接过片子的手都在颤抖,这位童伯父她随家中长辈见过不少次,每次都不苟言笑,像现在这样失态的样子从来没有。
这又与她有何干系,岑满耳根发热——她小时候被岑家父母送来学过一段时间小提琴,最开始无比讨厌枯燥曲谱,总也记不下来。但一起上课的童清渠能在她学一首曲子的时间学两首,日落余晖之时落地窗大敞,他右手握弓左手把位,提琴音色惊艳,背后流云仿佛舞台大幕上橙得发红幕布。
可惜她一直没有和童清渠亲近起来的机会,因为他在童家时间少得可怜。带走童清渠的是他外公,岑满见到过很多次童家外公和童母争执的场面。
有一次最激烈,她偷偷跑下楼想喝水,在一楼争吵的童母将架子整个推倒,昂贵茶杯瓷瓶碎屑四溅。
她吓坏了,不知道向来端庄优雅的童阿姨怎么会变成那样,呆呆站在原地。
盛夏燥热,三伏酷暑,她贪凉没穿拖鞋,四周是四分五裂的瓷器碎片。
拉小提琴的少年站在她身后,沉默着弯腰,用手提着自己的拖鞋放至她身前,那双漂亮的手不知道为什么遍布伤痕。
岑满愣愣地盯着上面伤口。
少年不太在意地收回手,沙哑道:“给你。”
岑满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他从满地碎屑中光脚穿过半个餐厅,站到掩面哭泣的童阿姨面前。
满地玻璃屑上可能沾到血——那一幕对年幼的岑满冲击太大,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她脑海里。
少年背后是一瞬之间老去的外公,身前是跪坐在地的童母。
岑满听见他说——“是我自己要学。”
他似乎顿了一下,声音疲惫:“妈妈,你别怪外公。”
那个被很多人羡慕的童阿姨终于失声痛哭,站在她对面的老人僵硬地抬了下手——但他的关节似乎太笨拙,最终还是没能将手放在想放的地方。
那是岑满成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童清渠。
在之后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如他。
岑满满心欢喜,她很想快步跑上二楼,问童清渠你还会不会拉小提琴,当初那首曲子我拉得滚瓜烂熟,要是你忘了我可以拉给你听。但她突然听见什么,睁大了眼睛。
是陆羡,他立在童父面前,以陈述口吻说:“腕侧红肿、发热、压痛,关节肿胀,活动受限[1]。”
“除非今后都减少用手,不然会造成……”陆羡说得保守,还是略显艰难,“永久性活动不便。”
岑满蓦然抬头,再次看向二楼走廊的青年。他垂眼刚好看下来,目光却不是落在他们任何人身上。
并不意外,反而有种早就知道的平静。
童恪此刻才真正像一个无助的老人,他颓然地摆摆手:“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陆羡沉声:“还是要他配合。”
童恪:“他敢!”
“您答应我了。”童清渠从二楼下来,去系袖口那颗扣子,常人轻易就能完成的动作却从楼梯最上一节直至最末依然没完成,最后他索性将袖口整个挽起,再抬头时语气少有的缓和:“我只需要……”
他看向右手,缓慢道:“一点时间。”
童清渠说完就再次出门,岑满从花园追出去,她和童清渠之间的距离隔得太远,除非大声叫住他。她挣扎着要说什么,没能开口就听见手机响声。
园圃种着镶紫边的洋桔梗,被园丁精心修剪和照料。
那么远的距离,岑满也能确定电话接通刹那童清渠骤松的肩背。
只那一瞬间的怔愣,童清渠消失在大门处。
“童老师,没打扰你吧?”
黄妤诚挚地邀请道:“一起吃顿饭?”
司机给童清渠拉开门,他稍一低头坐进去,唇边笑意不算明朗:“黄记者这样约人?好像没什么诚意。”
我拒绝你在前,推阻一下也没什么。黄妤自知理亏,好声好气:“童老师怎么才愿意出来。”
童清渠笑了声:“听起来像我蛮不讲理。”
黄妤:“……是我,我蛮不讲理,童老师大人有大量,原谅我。”
讨饶来得干脆利落,童清渠:“时间地点。”
“你问岑满?”
黄妤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秦良宵摁灭烟的鼻音,皱眉:“秦良宵……”
她不知道怎么劝,只能说:“抽烟有害健康。”
“噢。”
秦良宵屈指揉了揉宿醉后疼痛的太阳穴,哑声:“岑家有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大的叫岑行,是个厉害角色。小的叫岑满,骄纵惯了,三天两头给岑行闯祸。”
“说点我不知道的。”
黄妤说:“岑行对这个妹妹怎么样?”
“管得严,大事还是给她兜住。we想留住岑行的钱,想了个笨法子讨好岑满。”
跟她知道的大同小异,黄妤在城市区域地图上画了个圈。
秦良宵想起什么,将手伸出去,立刻有人给他续火。
烟头被幽蓝火焰点燃,他神色懒倦道:“这些你都清楚,另外倒是有桩有意思的事。”
“……你不做没有目的的事,想来也是知道的。”
他在黄妤手下吃过不少亏,早领教到她目的性极强的做事动机。
说好听点是目的性强,说不好听是心机深。让他说江拂晓该担心的不是黄妤,是冒名顶替她文章的人。
不过江拂晓最近因为这事来得勤,他也不会拆穿。
岑行要是倒了霉,秦家怎么着也能分一杯羹,他不火上浇油是兄弟情意,说漏嘴是商人本色。
“岑行和童家人交好,你找上童清渠……”秦良宵掌侧抵着额头笑,唇色天生水红如戏子。
细长烟支在空中一寸寸燃尽:
“也不对。”
“是童清渠找上你。”
“你们彼此彼此。”
为了通风黄妤将门窗敞开,她在枯汀庭院住久后回来总觉得暗。
楼上在装修,秦良宵声音太沙哑,黄妤模糊听到“也不对”后面两句,不知其意。她原本想反驳找上童清渠是为了爆料,至于岑家和童清渠有联系倒是真不知道。
又觉得以她在秦良宵心中形象反驳无用,笑了笑:“替我祝你哥百年好合。”
秦良宵被戳到痛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一定转告。”回神烟灰烫在高昂西装裤上,一片黑灰。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面前站了个人,长着张他日思夜想的脸。他弹了弹烟灰。漫无边际地想今天酒喝得到位,下次照这个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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