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惠严肃地看文子茵一眼,她立即垂手装闺秀站好。
傅添侧头掩面,笑得合不拢嘴,不习惯她那样装腔作势。明明是个舞刀弄剑的女子,偏要装深闺秀楼的小姐。
傅添提起精神,摆出世家公子的架势,对圆桌上首的师父、师娘和琼池先生拱手作揖:“各位师长,弟子来迟了,该罚酒一杯,只是病体未愈,请容弟子以茶代酒敬各位尊长。”
文意见他客套话说得自然圆滑,不禁暗暗点头,心道这才像名门大派的弟子,面上却不动声色,转头瞧其他人。
刘子骏等都循规蹈矩围坐在圆桌旁,双手握拳放在腿上,一派温良谦恭,老实谨慎,不禁相形见绌。
文意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回。
文子茵倒了一杯茶,努力踏着自以为曼妙的碎步,将茶递给傅添,同时侧脸目光移向别处。
这是邵惠定的规矩,未婚少女在宴席与清淡会等场合,不可大大咧咧的直视男子。
邵惠要是知道两个女儿平常在家不仅没有约束自己的目光,还与师兄弟同榻而坐,交流无忌,只怕会气得病倒。还好邵惠回山的次数有限,文子茵就装装样子,不惹母亲不快。
文子茵假装斯文,众同门感觉好笑,都不敢多话。只有苏子霁盯着她递茶给傅添的纤手,若有所思。
“六师姐,多谢。”傅添微微一笑,不碰她的手,接过茶杯喝光。待众人都落座,掀起衣衫下摆,坐到莫子凡身边。文子茵便扭扭捏捏地坐到傅添身边。
傅添黑白分明的眼眸扫过三位师长,见无人注意,低声道:“六师姐,你累不累?”嘴角隐含克制压抑的笑,要不是沁雨阁人多口杂,他都要笑倒在地了。
文子茵摸着喉咙,细声细气道:“六师姐不累,为大伙备饭,是六师姐的荣幸。”
傅添把声音压得更低:“我是问六师姐这样说话走路累不累?”
文子茵的声音小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累,这个,真心累。”
邵惠功力深厚,耳聪目明,一字不漏的听在耳里,看着小女儿沉声道:“阿茵,你累什么?”
文子茵惊讶的答道:“娘,我没见过大场面,怯场。”
邵惠奇道:“你怯场?!”
穆琼池突然伸筷,指着圆桌中间的盘子,笑道:“阿茵,今日的主菜是清蒸鲩鱼?”
“正是。”文子茵转头看向带着温和笑容的师父,眨眼表示感谢:“师父,这条鱼是特意给您做的,您可要赏脸多吃些。”
穆琼池连忙夹了一块鱼肉,笑道:“当然当然,好鲜啊。”
刘子骏看文意一眼,文意点点头,他便起身给众人斟酒,笑道:“大家请,美酒配佳肴,莫使金樽空对月。”
傅添脸皮最厚,马上拍掌喝彩:“大师兄好文采,好文采,八师弟真心叹服!我先敬先生和师父一杯,再敬大师兄。”
文子茵斜睨傅添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心道:你一个喝茶的,还敬这个,敬那个,好意思不?
刘子骏听到傅添的夸奖,喜不自胜:“好,好,八师弟,来,我们一起敬先生和师父。”
傅添马上站起来,端起茶杯:“好,我们敬先生和师父。”
刘子骏喝了一杯,又把酒杯倒满,转头笑道:“师娘,我敬您,今年端午节没能和您一起吃粽子,一杯水酒敬安康。”
邵惠抿嘴一笑,拿起酒杯,以袖掩口,斯斯文文的喝了:“好,愿大家都安康。”
苏子霁也站起来,举杯向前:“师父,师娘,琼池先生,弟子敬你们,感谢多年的教导。”
穆琼池捋须微笑,没有举杯,道:“苏贤侄,我没有教导你,受之有愧。”
苏子霁爽朗大笑,走过去再敬穆琼池,真诚道:“先生是师父至交,也是六师妹的师尊,跟我们的师父一样,这杯酒您当之无愧。”
穆琼池举杯与苏子霁对碰一下,笑道:“苏贤侄豪爽,来,我们喝。”
凌子默一向不懂应酬,不自在的吃着菜,也没人勉强他敬酒。
莫子凡年纪虽小,为人却很大方,等苏子霁喝完酒,站起来笑道:“师父,师娘,琼池先生,弟子敬你们,谢谢师父师娘教导,谢谢先生赐健体药方,谢谢三位尊长容我敬酒。”
穆琼池哈哈大笑:“莫贤侄好口才,说得好!这一杯需得尽兴。”举杯仰脖一饮而尽,文意和邵惠互看一眼,也笑吟吟的喝了。
席上气氛热闹起来,众弟子你敬一杯,我敬你一杯,喝得畅快淋漓。
只有傅添细嚼慢咽的吃着菜,这是文子茵要求的,说他身体弱,吃快了不消化。但文子茵做的菜鲜香味美,吃太慢就没有了,他埋怨过几次入宴席都没吃饱。
文子茵待邵惠喝得微醺离席后,也跟大家酒到杯干,最后喝得烂醉如泥。
以茶代酒的傅添,又是善后之人,推推趴在圆桌上呼呼大睡的苏子霁,因为只有三师兄被吵醒不会发脾气:“三师兄,三师兄,醒醒。”
苏子霁揉揉惺忪的睡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傅添叹道:“大家都醉了,你醒醒,我们送他们回房。”
“哦,好。”苏子霁随口应了一声,转头准备接着睡觉,又突然惊醒:“嗯?!”
他像诈尸一样坐起来,看看沁雨阁睡得东倒西歪的一群人,立即道:“起风了,八师弟,我们快送他们回去。”
“好。”傅添把穆琼池的手臂架到肩上,就见苏子霁走向趴在圆桌上的文子茵。
傅添登时觉得匪夷所思,他本来想先送文子茵回去,可是毕竟有两位长辈在,尊卑有别,他想想决定还是先送外客。见苏子霁动作,又后悔没有重色轻友。
“……”
苏子霁醉了,没想那么多,下意识走向文子茵:“八师弟,我送六师妹回去。”他轻轻抱起文子茵,只顾看醉得不省人事的她,让她把头靠在肩上。
文子茵满头柔顺的青丝披散在他身上,愈发显得艳若春月,面如桃花。苏子霁剑眉星目,俊朗非凡的脸充满柔情。一旁的傅添心中酸涩不已。
傅添看着他们这对称得上璧人的同门,相携离去,苏子霁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文子茵的纤腰上,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苏子霁送文子茵回澜若轩,扶着她幽香柔软的身体,让她躺在含章榻上,看着她罄竹难书的美丽睡颜半晌,倏然酒气上涌,大着胆子,摸了摸她的脸。
花瓣般柔嫩的触感把他仅存的理智激灵回来,他连忙缩回手,后悔不该唐突她,胡乱给她盖上被子,飞奔而出。
苏子霁又回到沁雨阁,心跳仍如擂鼓,气息不稳,勉强定定神,与傅添同心协力将其他人送回房。
傅添忙了半宿,手足酸软,郁闷地回到弟子房。
突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釉瓷盘,里面盛了两块绿油油的三丫苦糕。
他不禁莞尔。
这肯定是文子茵特意留给他的,原来他说没吃饱,她都记着呢。
想起文子茵青衣飘飘,站在细长的锁链上,背负他一路前行的模样,傅添更是满心温暖,把刚才那些不快都抛诸于脑后了。
第二日,文子茵在澜若轩头疼欲裂的醒来,听说爹娘与琼池先生已经下山。她早就习惯他们的不辞而别。
反正她有医书相伴,每日学习,时间过得飞快,七夕转瞬即至。
听说嫁作人妇的女子会在七夕祈祷不离不弃、白头偕老,少女会祈求自己心灵手巧、获得美满姻缘,因故七夕又名乞巧节或七姐诞。
妇人会以五色细线对月迎风穿针,缝制新衣,七夕也是“女儿节”。
文子茵无甚兴趣过七夕,擅长女红的文子菁却十分看重这个节日,一定要拉着妹妹和她同在凤若轩裁衣,这日傅添也死皮赖脸非要跟着:“两位师姐,带我去吧,我也可以帮忙。”
文子茵奇道:“你帮什么忙?会缝衣服还是刺绣?”
傅添汗颜的摇摇头:“我都不会。”
文子茵噗嗤一笑,道:“那你会什么?”
傅添展颜一笑,打算过去给文子茵捶腿讨好:“我陪你们说话解闷儿。”
文子茵避之唯恐不及,道:“敬谢不敏,你还是回去吧。”
傅添急了:“六师姐!”
文子菁解围道:“八师弟,你来无妨,我给你量尺寸,好做新衣服。”
傅添笑眯眯的道:“谢二师姐。”
文子菁同意了,文子茵便不理会,让他跟着。
荆楚派弟子幽居深山,没人会养蚕纺布,布料难得,弟子下山历练才能买几匹布带回来,只有春节和乞巧节才有新衣服穿。
傅添也很在乎七夕,出身自六大派的他,过去锦衣玉食,鲜衣怒马,如今全身家当只有一套锦缎中衣,一套蓝色校服,连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好不可怜。
虽然同门各个窘迫,没人笑话傅添腌臜,但他心里不自在,生怕哪天身上出现馊味,被文子茵嫌弃。
文子菁吩咐妹妹在长案上裁布,自己则坐在太师椅上飞针走线,缝制一条蓝色素罗长裙,偶尔指导文子茵。
傅添坐在绣凳上喝茶,讨好道:“二师姐,六师姐,你们做的新裙子真好看,款式也别致,颜色也特别适合你们,不管你们哪位穿,都是锦上添花,美不胜收。”
文子茵皮笑肉不笑:“是吗?八师弟,这条裙子是给我娘做的。”
傅添马上眉飞色舞道:“给师娘的?那更好了,师娘的相貌原本就看着年轻,像两位师姐的大姐,穿上这条裙子,愈发像二八少女。”
文子茵把手里磨得雪亮的大剪刀拿到傅添的眼睛前,“咔嚓”虚剪了一下:“八师弟,你能再虚伪一点吗?”
傅添小心翼翼的推开她的手,赔笑道:“六师姐这说的什么话,我最实诚不过了。”
文子茵假装惊讶地手一抖,剪刀差点坠落,插在傅添脚上:“你实诚?!那我真要怀疑实诚有什么歧义了。”
傅添马上搬着绣凳,后退好几步,保持一定距离坐下:“六师姐,别玩剪刀,危险。”
文子菁放下手中活计,手指微微握紧,严肃道:“阿茵,好好裁布,别伤到八师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文子茵立即低眉顺眼,放下剪刀:“知道啦,姐。”
她才不信身法灵活得像鱼一样的傅添,会被剪刀伤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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