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老王两口子的话,闻同心情沉重起来。
这时候王家垄的村主任王大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王大槐五十多岁,黑瘦黑瘦的。他认识李兴民和杜子坤,老远就喊李书记、杜站长好。李兴民把闻同和胡林介绍给他。王大槐邀请一行人到他家里去坐,说不能老站在田里。
闻同再叮嘱老王两口子,让他们先不要急着拔瓜藤。老王两口子答应了。耽误秋种的难题解决了,两口子自然不会再急着去拔瓜藤了。
王大槐的家紧挨着路边,是农村常见的三间大瓦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卧室。坡形瓦屋顶离地面最高处有六米多,挡住了室外毒辣的太阳。几个人一进门,顿感凉意浸遍全身,说不出地舒坦。
王大槐招呼老伴倒凉茶,自己端来桌椅、板凳让众人坐下,又挪过来电扇对着大家吹。
王大槐的老伴面貌和善,端着只大木盘子,盘子里放着几大碗凉茶,说道:“李书记,杜站长,赶紧喝口茶水,我特别加了盐的,还有这几个干部也喝茶吧。”
李兴民说:“老嫂子,这是新来的闻镇长,这是胡主任。”
“大婶,给你添麻烦了。”闻同接过凉茶,客气地说道。碗是乡下盛菜用的白色大瓷碗,涮洗得干干净净,他咕嘟咕嘟几大口灌进肚子里,顿感一身暑气全消。
王大槐是老村主任,家里以前接待过下乡干部,他老伴自然明白镇长是镇里的二把手。看着这个后生伢崽这么年轻,比自己的小儿子还要小,就当了“大干部”,人却很懂礼貌,她不禁心生好感。
闻同接过王大槐敬的五毛钱一盒的“乐水”烟,打上火吸得有滋有味,并没在意烟的好坏。
李兴民下乡一般不接农民的烟,只吸自己随身带的,不是廉洁,是嫌烟廉价了。他每次下来红岗村,村支书和村长总会给他准备几包好烟。这会儿见闻同吸上了“乐水”,他也只得接下跟着吸,没好意思掏自己身上的烟。
“王主任,你别忙活了,午饭我们到村委会吃,坐下聊聊,给我们说说咱们王家垄的基本情况吧。”闻同看见王大槐拉着李兴民中午留饭,就说道。
李兴民趁势说:“王主任,听闻镇长的安排,午饭你就不用管了。闻镇长这次带队下来是了解情况,和大家认识一下,你赶紧汇报吧。”
王大槐就坐下来,一五一十地说开了。他以前没少汇报,练得很是有条理,说道:“闻镇长,我们王家垄自然村共有三百零一户,人口一千五百零二,是红岗的第一大村,也是镇里最大的自然村。全村现有水田一千八百零二亩四分,人均合一亩二。旱地人均只有五分,林地都是自然村村集体的,没分到户,具体面积不太清楚……”
闻同听得仔细,用心地记着。他已经从杜子坤处粗略地了解过杳踪镇的基本地形地貌,王家垄位于杳踪镇的“畈上平原”地带,属于水田相对较多、旱地和林地较少的村。
杳踪镇由三个山谷冲积平原带和四座山脉构成,有所谓“四山夹三龙,三龙衔一珠”之说。这里的“龙”就是指三个七拐八弯的冲积平原。八里源村和红岗村就在中间的一个山谷冲积平原带上,另外两个山谷冲积平原带共有四个行政村。三个山谷冲积平原带交汇处就是“一珠”,即杳踪镇“镇街上”,也是杳踪行政村。
这七个行政村就构成了杳踪镇的“畈上平原”,村民经济条件稍好。其余的行政村都在山上,村子里水田面积很少,旱地和林地较多,山民十分贫苦。
“正常年景,村里各家各户吃饱饭没问题。水田全种上水稻的话,收的稻子交完公粮,大部分能余下,留够口粮还能卖点谷子。我们村经济作物种得不多,收成好的只有何嫂子家种的药材。勤快些的妇女,家庭一般一年出栏两三头猪,能换来现钱。全家一年到头就指着这点现钱,只是剩下的也不多。”王大槐说。
王大槐是老村主任,很有些“政治觉悟”,在镇长面前并不说农民卖粮后只得到粮站开的白条的事实,也不直接提卖猪换的钱一半多被名目繁多的收费、集资给收走了,但他话里话外还是隐晦地点出现状,透着不满。
闻同是农村出身的苦孩子,焉能不懂?近些年农民的吃饭问题基本得到解决,但贫困问题依然十分严峻,绝大部分家庭靠传统圈养肉猪换来现钱,却远远满足不了家庭支出。
基层各种乱收费,子女繁重的学费,繁多的人情往来等成为农村家庭沉重的经济负担。如果碰上子女考上大学、儿子结婚这样的大事,那更是象大山一样的经济负担。至于不幸重病,对于一些家庭来说,等死基本上是唯一的无奈选择。
闻同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更不敢深问。农村的现状积重已久,岂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他自认怀有一颗忧民之心,却绝不愿意莽撞地当出风头的“清官”。
农民苦,农民穷,关键是要想办法为农民增收,帮农民脱贫,而不是单方面地强行压制、取消各种收费。形形色色的收费积重难返,是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无法根除的。
如果解决了农民的增收问题,发展了地方经济,老百姓收入增加了,财政宽裕了,那时再治理整顿各种乱收费才是时机,但也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
“你说的是不是刚才扯西瓜藤的何嫂子?”李兴民问道。他作为驻村干部,多少还是有些耳闻的。
王大槐回答道:“就是,她在村里是顶能干的妇女,只是被生病的公公婆婆拖累了,可惜了!”
闻同有些疑惑,何嫂子长期干农活,就是面相显老,最多也不过四十岁上下,王大槐五十多的人,也称她为何嫂子?
胡林见他神色,在旁笑道:“我们这里乡下重辈分,何嫂子的爱人在族里的辈分是不是高的?”他后一句话问的是王大槐。
“就是,我和老王是一辈的。何嫂子持家里里外外样样服行(音hang,望水方言,“服行”意即“在行”),对公公、婆婆真是没有话说,很得人尊敬,我也随了年轻人一样喊。”王大槐解释说。
闻同出身于农村,很容易理解这些习惯和礼数,脑子里对这个何嫂子更有印象了,说道:“王主任,王家垄今年早稻收成还行吧?往年的余粮还有没有?能不能足数交上公粮?吃饭的粮有没有问题?”
王大槐张了张嘴,没敢说话,拿眼望向李兴民。李兴民一直在旁观察年轻的镇长,心里有些矛盾,有想看他笑话的不良心理,又对他的成熟稳重暗自赞许。后来他见到闻同不断询问村民粮食、西瓜问题,格外关心村民吃饭问题,心下也随着闻同对这些问题慢慢重视起来。
当初镇党委决定搞西瓜基地,是经过党政联席会议集体表决的。他长期在基层工作,十分了解实际情况,对这个基地并不赞同。但一把手下力推动,他当然只能和众人一起迎合,在会议表决时同意了西瓜基地的事情。可惜事与愿违,现在西瓜基地成了镇里的严重问题和禁忌,谁也不敢更不愿出头积极解决。
他今天随着新镇长下乡,感觉出了镇长名为调研,实际上目光盯着西瓜基地问题,就认为自己已经沾上了,未免会得罪一把手,再不能越陷越深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自己是红岗的驻村干部,村民完不成公粮任务,没饭可吃,自己这个驻村干部只怕会责任更大,弄不好就成了替罪羊。
见王大槐拿眼望自己,他踌躇片刻,一狠心决定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说道:“老王,你有啥说啥,照实回答闻镇长。”
他想反正是闻同出头,就是老周有意见也不能公开冲着自己来。况且问题解决了皆大欢喜,解决不了也有借口,镇长亲自过问了的嘛!怎么说,自己的责任也会被化解许多吧?
得了李兴民的话,王大槐才说道:“早稻收成还算正常,就是收不了几担谷,只有三成的水田种着稻谷,有的户还全部种上西瓜。往年的余粮,绝大部分户已经吃完了,很多户早两个月就到别村的亲戚朋友家借粮了,也有去镇上买米吃的。差的户已经顿顿炒西瓜皮当菜,清煮南瓜、冬瓜当饭,一家老老小小吃得吐清水,拉肚子。公粮我看很难了,到现在还没有一户交的。不是不交,实在是没粮又缺钱。镇上能不能把今年的公粮免了?我也愁得头痛,觉都睡不榻实,又是没粮食吃,又是交公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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