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汪红光念完冗长的总结报告,金光明插话道:“粮食局的汇报很全面,很深刻。会议开始时我强调过,这次会议要做到‘高效、务实’。下面我就做个规定,各乡镇的总结汇报,请控制在十分钟以内。好,现在请按照刚才宣布的排名顺序发言,丰收乡。”
金光明的话明着表扬粮食局,实则是批评。老汪听得老脸一红,心里并不服气,以前的总结报告不都是这样的吗?你金光明什么时候讲起“高效、务实”了?
坐在闻同斜前方一个约摸五十岁的人,站起身开始发言。闻同从后面看过去,刚好看到他面部醒目的大片疤痕。
由于有了分管副县长的十分钟限时令,各乡镇的发言就变得言筒意赅,稿子被发言者大段删节。各家的发言基本上是一个套路,先从宏观方面讲讲成绩和不足,与往年比照一下,再说说今年所做的种种努力,最后是针对不足要采取的措施,末尾忘不了表决心、提口号。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只剩下四个乡镇留到下午。
中午吃饭就安排在望水宾馆。由于县纪委规定中午不允许喝酒,这顿饭就吃得简单快捷。两位县领导并没有和大家一起。
闻同是新人,夹在一群四五十岁的人中间,格外地惹眼。早在会议开始前,各人就已经通过各自的管道知道了他的身份。在会场时闻同和百山乡乡长方正庭是邻座,吃饭时也就坐到同一桌。细心观察的他发现老方似乎不能融入这些同僚中。
他是新人,李远红就充当介绍人,这时他才知道丰收乡那个满脸疤痕的是乡党委书记陈金光。通知要求政府一把手参会,丰收乡来的却是书记,不知是什么原因。
陈金光十分健谈,满桌基本是他一个人在说话,而他的话却有一多半是对的闻同。方正庭沉闷不语,一直是锁着双眉,只顾自己埋头吃饭。
吃完饭大家一颗烟刚烧完,县府办工作人员就喊人进会场。
很快就轮到杳踪镇汇报,闻同明显感觉到周围各色复杂的目光。也难怪,杳踪镇前几年一直是前几名,今年居然一下子掉到了老末。他心里忐忑,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稳住心神,开始了汇报。
虽说他到岗才几天,但以前读研究生时就曾长时间到乡镇基层调研,到边湖市委政研室后几乎是泡在乡下,后来又给陈照东做了一年的秘书,会前又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再加上具备出类拔萃的理论水平,所以对乡镇的情况和自己眼前的工作并不陌生,甚至比相当多的基层干部具有更宽的视野和更深的认识。
克服最初的心理压力后,他很快进入状态,按照事先整理好的思路讲起来。由于总结报告是自己亲手写的,他手里虽然捏着稿子,却自始至终没有看。
他的总结基本套路和其它乡镇并无二致,但用语却平实得多,少有含糊概括性用语和口号,多用事实和资料,条分缕析,逻辑分明。总结提及的数据细化到下面的行政村、自然村,提及到镇粮站改进服务水平,为交粮农户创造便利条件,提及到后续的推进计划和措施。在分析进度迟缓的原因时,他用了“与往年同口径对比”这个概念,根本就不提及八里源、红岗两村,十分巧妙地回避了两村的西瓜基地。
整个会场异常安静,大家听得十分认真,这让闻同信心更足。
其实杳踪镇之所以进度迟缓,主要还是西瓜基地造成的。八里源、红岗两村一粒公粮未交,别的村村干部和村民看到这两个村没人交公粮,也跟着抱起观望态度。镇政府承受着西瓜基地现状的重压,对公粮催缴也是信心不足,态度不积极。正是这样复杂的原因,造成杳踪镇今年夏粮征购进度同比往年大幅度下滑。
听到闻同的总结汇报,李远红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心下对闻同的观感大为改变。如果说之前他还对这个毛头小伙子不服甚至不屑一顾的话,通过这短短十分钟的总结汇报,不得不放平心态正视这位上司了。他心中暗想,这篇总结,眼下可以说是最适合杳踪镇的,无论“写”还是“汇报”都绝对是高水平。
闻同一讲完,金光明满脸严霜,伸手压了压话筒,重重地咳了一声,口气异常严厉地道:“好,各乡镇都已经汇报完毕,我先说两句。我想问问同志们,一个全县第一产粮大镇,一个历年公粮征缴工作先进乡镇,突然成了全县老末,你们震惊不震惊?你们害怕不害怕?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是人为还是天灾?好象我们望水还没有天灾吧?那就是人为了!”
讲到这儿金光明突然停下了,端起面前的杯子喝起了水。刚刚闻同汇报完毕,会场气氛很轻松,大家心说总算快结束了,活罪快受到头了,心急的甚至已经在盘算着晚上约哪些人去哪里潇洒一番后再回乡里。没想到金副县长突然发飙,抛出一颗重磅炸弹,人人都被炸蒙了,会场一下子静得吓人。
闻同也是心头一炸,没想到金光明突然如此疾言厉色。他定了定神,望向端坐在主席台上的阮洪通。
阮洪通就象没听到金光明刚才的话一样,仍是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地端坐着。县长就在身边,身为副县长的金光明毫不顾忌地大发雷霆,而县长仿如未闻,这让闻同心里产生了一丝异样感觉。
金光明突然的停顿,更是让下面的人心惊,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他看效果已经达到,就放下杯子,重新抬起头,面色愈发冷厉,说道:“对杳踪镇的总结,我不满意,很不满意!”
金光明稍稍顿了顿,接着更为严厉地道:“总结要挖掘深层次原因,要找准问题根源,不能避重就轻,不能绕开问题走,只有对症下药才能解决问题!”
“做表面文章,泛泛而谈,是对本职工作极度不负责任的表现!这到底是经验问题,还是能力问题?或者是消极怠工?往年是先进,今年班子一调整,工作就严重滑坡了?”
“我要郑重提醒有的同志,不要以为中央加大粮食流通体制改革,放开粮食经营,就是放松公粮征购工作!粮食问题,永远是大问题,是关乎老百姓吃饭活命的头等大事,是关乎全局稳定的根本问题,是严肃的政治问题!请杳踪镇回答,到底能不能完成今年夏粮征购总任务?什么时候能完成?”
虽说金光明说出了一个重要事实,但他的话显然已经超出了“批评教育”的范围,火药味十足,其中有的话已经有些人身攻击的意味了。
对杳踪镇的现状,他已经从胞弟金光辉口中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他再次端起杯子不紧不慢地喝着水,不看任何人,就好象是一个人在屋里演练台词一般。
他的讲话意思十分明显了,矛头直指杳踪镇的西瓜基地,却始终不明说,只严厉批评总结报告,可谓板子打在闻同身上,矛头暗指周广仁。
闻同心里一片冰凉。他感觉自己空降到望水县官场体系,就如同一个夺食者突然闯入一个相对封闭、有自身独特运行规则的生态圈中,打破了原有的平衡,诱发生态圈中诸多力量本能的排斥。
他没想到生态圈的排斥反应来得如此迅捷有力,散发出来一阵阵的阴谋气息,清晰可辩,令人悚然。
他上任前,陈市长就提点过他,基层和上面一样,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极为复杂,要注意适应新环境,首先要立住脚,立住脚才好开展工作。陈市长特别向他提出来这点,话不多但郑重其事。他想到陈市长当时的那些话,想到陈市长的表情、语气,心道果真不是无的放矢。
他知道县长阮洪通曾经担任过现任市委书记倪正林的秘书。这是他从其它途径获知的,市长秘书的消息自然是灵通的。而陈市长和倪书记表面和气,实际上歧见很深。作为市长专职秘书的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了,了解其中许许多多的细节。
闻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管副县长已经逼问了,他只得站起身直面这个刀锋般尖锐的问题。
略略理了理思路,他平静地回答道:“金副县长对我总结汇报的评价很中肯,是对我们的关爱,也是对我们的鞭策和激励,在此我真诚地表示感谢。”
“我们的粮食征缴工作,是在镇发展总体规划框架内进行的,是根据全镇年度工作计划推进的。我认为只要我们坚持这个工作思路,今年全镇的夏粮征购总任务是可以完成的。”
“鉴于目前的进度,镇领导班子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任务的紧迫性,相信经过班子成员的齐心协力,今年夏粮征购任务是能够在年初计划的时间内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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