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列什基伽尔后背贴在不明材质的岩壁上,手掌从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放下来。
方才在冰天雪地中冻僵麻痹的双腿,在异常温暖的环境中找回知觉。
一并袭来的还有巨大的痛感。
“你是谁?”她侧耳倾听,循着音源,看到了洞窟尽头的殷红结晶体似在回应一般加快闪烁。
她在岩壁上擦了擦沾满鲜血的手掌,却感受到了掌下微弱无比的脉搏跳动。
龙死后五百年化为山岩的胸腔,心脏居然还在跳动吗?
“嘿小不点,你居然能听到我说话吗?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是魔女?还是人和龙相爱的后代?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玩?该不会是找我的吧?哈哈哈,我开玩笑的,上次那个主人公气质的旅行者都没听到我说话,你这个把自己摔成高位截瘫的傻冒更不可能啦哈哈哈哈。”
埃列什基伽尔:“?”
埃列什基伽尔:“你礼貌吗?”
埃列什基伽尔:“你看不起谁?”
埃列什基伽尔:“你知不知道你面前是谁,是来自人类最古老文明巴比伦的神明,乌鲁克六世,冥府的女主人,亡灵的低语者,掌管龙与蛇与瞪羚之人,寒冬的象征!”
和刚刚的问话一样的声音,原本像是破破烂烂漏风的管子吹出的音调,又像在尖锐石头在墙上划线时令人牙酸的声音。
现在骤然语速加快,欢快得像津味快板:
“真的?我的老天爷啊,上次有人跟我说话还是五百年前。我可太高兴了!前段时间有个金发小帅哥也来过,你俩都是金发,莫非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埃列什基伽尔:“看来你虽然不能说话,风言风语和八卦可知道的不少。你真的是魔龙杜林?”
“正是在下!我乃是坎瑞亚最强炼金术士莱因多特的得意之作!诞生于实验槽中的人造奇迹!吞噬了残次品的魔龙!我的身体漆黑无比,遮天蔽日!我口中的毒血能凋零万物,身上的尖刺让孩童恐惧大哭!愚蠢的生物啊,看到我还不顶礼膜拜!”
整个洞窟震动起来,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充斥着巨龙得意洋洋的咆哮。声浪一圈圈撞击岩壁又回响,震得人耳朵发疼。
埃列什基伽尔:“看来你不仅说话难听还很丑,一定没有女朋友吧。”
张狂大笑戛然而止。埃列什基伽尔隐约听到龙心脏中刀的扑扑声。
“原来你是人造兵器啊。”埃列什基伽尔继续补刀,“恕我直言,我们家的神造兵器可比你好看多了。祂不仅是绿长直,而且所到之处万木复苏鲜花开放,城里的小孩子都喜欢跟祂玩。”
话音刚落,她听见龙心脏剧烈鼓动了一下,洞窟深处汩汩流出了许多新鲜的龙血。
埃列什基伽尔满意地停止了自己的语言报复。
“好啦,我开玩笑的啦。”她小步挪到气得抽搐的心脏旁,哄骗性地拍拍,“不要生气了,说说你的事情吧,我们现在是用龙语而不是亡灵语交流,也就是说你还活着?”
龙不理她。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帮你呢?下次再有人过来可不知道多久以后了哦。”埃列什基伽尔非常耐心,循循善诱,“而且,万一风神知道了你还没死,一气之下对你斩尽杀绝怎么办?”
她原本想打“共犯”的感情牌,却不料龙悲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声几乎要劈开山体、引发雪崩:
“比起现在这样苟延残喘,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巴巴托斯只毁掉了我的躯体,却无法杀死我的心脏,才让我的灵魂被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五百年!整整五百年没人和我说过话!好不容易等来你一个人,却只知道戳我痛处!”
伴随着崩溃的哭声,龙心脏表面出现裂缝,浓稠炽烫的龙血争先恐后地涌出。
“被制造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啊!没人问我想不想成为兵器,没人喜欢我丑陋的样子,没人愿意和我玩!”
“你喊吧,你有本事叫来风神,再叫来风龙特瓦林、让它再杀我一次!对我来说,死在那么漂亮的龙嘴下也值了!”
恶龙的哭声更加歇斯底里,内容也更加匪夷所思:
“特瓦林呜呜呜啊啊啊啊啊!特瓦林你带我走吧!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埃列什基伽尔:好了,知道你喜欢风龙特瓦林了。
脚下的大地无法忽视地剧烈震动,犹如低吼的沉闷声音从遥远地下传来,洞外大团坚固的积雪接连坠落传来重响。埃列什基伽尔心里咯噔一声,她看到逐渐涌到洞口的雪浪,接触到地面温热的龙血瞬间融化,向着倾斜向下的洞内流过来。
她立刻转身贴近血肉模糊的龙心脏——原本结晶化的表面因为遍布裂痕而千疮百孔,里面血肉模糊的心脏伤心至极地抽搐不止,增大的压强使龙血像喷泉一样飞泻下来。
“嘿,我知道你很委屈。我对刚刚的话感到抱歉,其实我也过得不好。”
龙的哭泣声渐小,转变成委屈的抽泣声:“你也没人要吗?”
埃列什基伽尔瞬间被拽进在孤儿院的那些年,脑海中回想起肮脏的床铺、少得可怜的米粥,和看不清面目的小孩子的拳头。她陷入长久的沉默。
一时间,洞中安静得只有龙血汩汩流淌的声音。
“哦,看来我说中了。”龙打破了一片寂静,“我还有个问题,你也没有女朋友吗?”
刚从儿时噩梦中挣脱出的埃列什基伽尔呼吸一滞。
她的眼前浮现出凯亚每天和对别人并无区别的神情、和拐弯抹角抱怨“迪卢克那家伙好久没来酒馆了”的样子。
“我想,我并不是他在意的那个人。”
许久,她声音苦涩地说道,甚至没注意到对方搞错了性别。
“嘿,我很抱歉。”过了一会儿,龙开口说,“不过看你过的也挺惨,我就感觉好多了。别生气,我们恶龙就是这么个德行。”
“……”埃列什基伽尔捂住头,脱力一般地滑坐在龙心脏旁。
刚刚极度不规律的巨大心跳声慢慢恢复了平稳,与她的心跳逐渐归于一致的节奏。
“喂人类,你能不能多说几句。”恶龙说道,只是语气平静了很多,“反正你身上伤得这么重,肯定走不出去了。你说得对,下一次再有人进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等你死后我就只能看着你的骸骨,就像你在山上看着我的骸骨竖立在山谷一样。”
“……别说了,听上去就寂寞得要死。”埃列什基伽尔揉揉太阳穴,“都是我自找的,谁让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呢。”
“谢谢。”
半晌,龙才十分别扭、干巴巴地说。
“不客气,”埃列什基伽尔立刻回答,“如果给我点道谢的好处就更好了。”
“你向前边两步,地上是我留下的龙牙,汲取我的鲜血后可以锻造成锋利的□□。”
“我不要,”埃列什基伽尔说,“我想知道,有没有法子能救你出去。”
恶龙发出一声长长的、犹如北风穿过狭道的惊讶吸气声。
“你这人类还真奇怪,”它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困惑,“明知道我是危害人类的毒龙,还想让我重获自由吗?难道你想要背叛你的种族?”
“……都说了我有三分之一神的血统和冥界女神的权能,算不得人类。”埃列什基伽尔无语,“危害蒙德是不可能的,毕竟我喜欢的人和对我很好的人们在那里。”她顿了顿,“可是比较起来,还是你比较惨。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
“都说了我不是人类了。”恶龙接过她的话头,“其实也没那么惨,我估摸着这样下去,再过300年左右我就会因为孤独发疯,虽然还是死不成,但总比清醒着要好。”
“这是我今年听过最棒的地狱笑话。”埃列什基伽尔说,“快帮我想想,有什么方法能让你出去?”
“不可能的啦。”龙打了个哈欠,“就算我能出去,你也会死在这里。”
“那是我下一个要考虑的问题。”埃列什基伽尔说,“我比较偏向于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决。”
温暖的洞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钟乳石般的石刺上滴落下一滴龙血,砸落在血迹干涸的地面上,发出犹如晨露滴落在翠绿草叶上的声响。
“不可能的。”
龙说,声音里透露着它自己都没觉察的绝望和悲伤。
“只要我的心脏不毁灭,我的灵魂就永远困在这里。只要我的身躯不复原,我就永远无法复活。”
埃列什基伽尔眨眨眼睛,仿佛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亮光。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兴奋从胸口传递到全身各处。
“我有个好主意。”
她站起来,朝着空无一人的洞窟、朝着苟延残喘的跳动心脏大声宣布:
“如果我刺穿你的心脏就可以彻底杀死你。而我的权能能让你的亡灵不灭,换言之,只要彻底死去你就自由了。”
“来吧,杜林,成为我的眷属,相对地我会给你自由,我会让你看看雪山外的世界,让你重新活一次。”
恶龙犹豫片刻,也许这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谁的契约,或者说,一个承诺。
“可以见到特瓦林吗?”它吞吞吐吐问。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刹那间,洞窟开始剧烈震动,无数碎石从洞顶如雨般落下。在埃列什基伽尔面前,赤色的心脏疯狂搏动,如响彻云间的轰鸣雷声,又仿佛祭奠旧王国的绝响。
埃列什基伽尔深吸一口气,全身的魔力涌向指尖,仅有一条能用的魔术回路因魔力过载灼烫,肌肉和表皮发出烧焦的气味。
颤抖的手从纯金色的涟漪中召唤出传说中齐格飞的屠龙之剑。
握紧镶嵌青玉的沉重大剑的剑柄,她用尽全身力气扎了下去。
地崩山摧的巨响之中,传来恶龙难以置信的声音:“你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东西?!”
埃列什基伽尔眼前的龙心脏喷涌出最后的鲜血,滚烫的深红液体漫过她的脚踝,小腿,然后是腰部。与此同时,骨折的伤腿在温热的龙血中迅速愈合复原。
“其实我还有更厉害的东西,”埃列什基伽尔说,“我其实还有包治百病的伤药,所以你假设的死局从开始就不存在。”
“你可闭嘴吧!”恶龙以更大的声音喊回来,“再耽误一会儿你就会因为失血过多昏死了。你清高,你了不起,不过我不讨厌你。”
血浆如山洪般淹没了胸口,在沉没于赤红色的海之前,她听到恶龙低声说:
“毕竟你是第一个想要我的心脏的人。”
阿贝多刚刚结束雪山深处的素材收集,正在火炉旁拍打着长外套上的落雪,就听到炼金工坊外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他神色一凛,抓过一旁的佩剑跑了出去。
眠龙谷的中心,岩洞与层叠的岩石訇然崩塌,裹挟零星的松木像纤细的木棍尽数折断,厚重的积雪倾泻而下,如奔腾的巨浪涌向崖下,却在接近谷底时与不明的高温物质相遇,瞬间化作蒸腾翻滚的雪雾。
阿贝多立在山崖上,等到脚下剧烈的震动止息后才伸出手掌。胸前的神之眼闪耀过后,岩造物的花朵在掌中舒展绽放。
他踏上由一朵朵花朵组成的阶梯,一步步走到山谷之下。
往日杜林心脏所在的洞窟彻底崩塌,满溢而出的龙血遇冷凝结成显眼的鲜红晶体,在地面上定格了如同海浪和水波纹的美丽流体态。
在被掩埋的洞口不远处,躺着一个昏迷的人。
她纯金色如流云的长发中,夹杂着断裂的深赤晶体,晶莹而鲜艳,仿佛无名的珊瑚冠冕。
阿贝多走到那人的旁边,然后拂开长袍倾身下去。他听到了那人胸膛传来有力而坚定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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