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第四天,今天的安排是去草原。

    前一晚备采的时候导演组就挨个通知,今天是棚内第一天录制,大家多多少少会有些紧张——无论在恋爱中自己是否有错,第一次坦诚而真实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还是会忐忑于他人对自己、对这段感情、对还没放下的那个人的评价。

    在一群紧张的人中间,杨千白的紧张更为明显一些——从早餐开始她就抱着手机没放下来过,一直在给人发微信。上车出发去草原了,她也还在看手机。

    莫斯槐查了下日程,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虽然理解她的紧张和焦虑,但还是在车上把她的手机抽走。“好了,别看了。”他把她的手机装进包里,“一会晕车。”

    杨千白吐了一口气,顺从地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

    今天他们换了一下,前面是楚归和钟远昊。楚归是文静的性格,对于爬山、徒步并不是很热衷,但是还是对钟远昊曾经的经历很感兴趣,两个人一路聊,莫斯槐在后面偶尔插句嘴,杨千白一直没有讲过话。

    9月11日,是本届first青年电影展颁奖的日子。因为一些原因,今年的影展推迟了一个月,杨千白的原计划是会亲自去西宁的,但是今年为了来参加《分开旅行》,只能缺席。她导演的纪录片《微光》,入围了最佳纪录片奖。

    9月9日,导演组成员胡铭荃就到了西宁,昨天,工作室的大部队一起到了,今天的颁奖现场他们都会在。根据胡铭荃已经打探好的消息,他们的《微光》得奖的可能性很大。

    杨千白很难描述自己对得奖的期待,能得奖固然是好事,但又有些担心,一旦得奖,势必会有各种投资商找上门来,如果要将《微光》推向院线,后续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们是个刚组建不久的年轻团队,又急需这样一个大奖的鼓励来安抚人心。

    真是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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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转移注意力,杨千白一直没有问莫斯槐要回手机,只拿着相机一直摆弄。倒是莫斯槐,把她的手机揣在衣兜里,感觉微信一直一声一声的震动,突然开始替她紧张起来。

    他早就跟她团队里的另一位导演黄立打通了关系,两个毫无关联的行业要牵上线也是花了他不少功夫,这些暂且按下不表,黄立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尽管他知道杨千白和莫斯槐的关系匪浅,很多事情也不会轻易透露给对方,只是这件事情,黄立主动跟他说了。

    黄立的原话是:“这个奖对白导、对我们都挺重要的。不管能不能拿奖,我们都拍了想拍的、能拍的东西,该讲的故事我们讲清楚了。她肯定很期待结果,但应该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是好的结果,她肯定想第一时间跟你分享;如果不好,也希望你能帮忙安慰她。”

    他走在杨千白身后,用自己的手机给黄立发微信,嘱咐对方,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对方回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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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草原不似春夏的草那般旺盛,略微枯黄,但还是一样的一望无际,让人感觉天空离自己是那么近。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天空,还是大学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杨千白随意地在草地上坐下,静静地眺望远方。

    所有人都在远处,只有这个角落的安静,暂时属于她。

    她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呢?

    在她和莫斯槐恋爱之前,她常常一个人。那时候刚到上海,工作和学业叠加,生活异常繁忙,几乎没有任何社交的时间,她没有太多朋友,偶尔的空闲不过就是宅在家里,或者带着相机出门随便拍拍照。但那时,她是如此享受独处的时刻,从未觉得自己孤独。

    后来恋爱了,闲暇时刻几乎都是和他腻在一起,尽管也是安静的,但独处的时间变少了。分手之后,她一度难以重新习惯这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间,一旦闲下来,脑子里各种想法纷至沓来,让她长久陷入内耗之中。那些没有钱维持生活的时间,没有进账的日子,她一遍又一遍问自己,这样的选择做对了吗?如果重新来过,又该怎么办?

    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对方说她给了自己很多失败的暗示,总是在准备planb,才会无法接纳现在的自己。那时她才明白,她已经无法接纳自己的失败,无法接纳自己的平凡和普通,无法接纳努力之后依旧搞砸了很多事情的自己。

    可是现在,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她暂时把所有的一切都抛开了。前男友也好,得不得奖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在这个时刻,自己作为宇宙中的一个小小的元素,除了感受到天地的博大和自己的渺小,别的什么都没有。

    也许离开这里之后,还会因为事业上的失意和不顺而难以自洽,但是这一刻,她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本就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为何要用如此高的标准来要求和苛责自己?有些事情本来就做不到,何必要将错误强加于自己头上?过度的自省,只会让人每走一步都愈发忐忑;越想兼顾所有,越会让很多事很多人都不如意。暂时放下一些不必要的包袱,做个自私的人,不是什么坏事。

    就算今天不得奖,会影响自己拍纪录片的决心吗?不会。

    如果今天她的片子被批得一无是处,会影响自己想要讲好故事的决心吗?不会。

    只会想要拍得更好、让更多人看到、向更多人证明自己,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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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莫斯槐看着她的背影,像是守护,也像是陪伴。

    裴圆摸过来,问他:“你不去陪一陪她吗?”

    “不用,”莫斯槐摇摇头,“她现在需要自己呆着,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和倾听。”

    有些情绪,只适合一个人独自消化,有些事情,只适合一个人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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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他们的活动内容有骑马和射箭。

    因为腿的问题,莫斯槐没有参与骑马,远远看着杨千白骑在马上跑了几圈,扭头去了射箭场。

    经过上午的思考,杨千白冷静了很多,没有特意关注影展的消息。

    她之前旅游的时候学过怎么骑马,相比起裴圆和万宁周的笨拙,她的动作要流畅许多,师傅帮忙牵着绕了几圈之后她就能策马自己跑了。

    绕了几圈,发现莫斯槐不在马场边了,于是下马去了射箭场。

    相比起她这个高度近视还散光的人来说,莫斯槐对射箭可以说是得心应手。这几年,射箭逐渐变成很多人消遣的运动方式,他们还在恋爱的时候,她就老陪莫斯槐去。

    射箭场里,莫斯槐和钟远昊正在比赛,楚归远远站在旁边观战。

    场馆内空气不太流通,有些闷热,两个男人都把外套脱了,只着短袖,穿着护具,神情严肃而认真。

    “战况如何?”杨千白问。

    楚归摇头:“我都看不到靶。”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男人。

    钟远昊长年在外,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头发半长,路上还问杨千白要了皮筋扎起来,此刻又有些凌乱地散在额头上,他在射箭间隙往后拢了拢头发,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好几天没有修剪的胡子,他的眉骨上有一道小小的疤,之前问他,他解释是有一年登山过程中遇到了落石,为了救人自己被砸了,这道疤把他的右眉分成了两节,为这张本就桀骜的脸添了几分痞气。

    相比起钟远昊的肌肉贲张,莫斯槐的帅更为精致一些。他是中国传统审美里男孩子浓眉大眼的长相,双眼皮窄而深,鼻梁高挺,下巴中间一道沟,之前杨千白听过,下巴长这样的男人都好看,比如尊龙。他因为腿不方便,户外运动相对较少,肤色更为白净,但此时露出的胳膊肌肉线条流畅,二头和三头非常明显。万宁周之前开玩笑说他,戴上眼镜就是斯文败类的禁欲系。

    两个赏心悦目的男人在比赛,真是赏心悦目的场景。

    楚归看了半天,才对杨千白说:“莫斯槐要是自己不说,真看不出来他跟平常人有什么不一样。”

    确实,莫斯槐很少穿贴身的裤子,哪怕九分裤会露出一段脚踝,也会被袜子遮住,看不出来两条腿的区别。

    “他们俩就是花心大萝卜和精英男的长相。”杨千白和楚归开玩笑说。

    两个人笑作一团,男生比完赛转过头来,莫斯槐拎着弓朝她们走过来,“要试试吗?”

    杨千白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弓,困扰地说:“可我已经很久没有搞过了。”

    “怕什么,”莫斯槐从背包里拿过一瓶水,揭开盖子喝了一口,“随便玩玩而已,再说我在你旁边,会教你的。”

    杨千白于是依言站到位置上,她这才看到旁边两个人之前的分数板,48:48,竟然是平手。

    莫斯槐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耸了耸肩:“昊子哥可能放水了。”

    “我没有哈,”钟远昊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也就这水平了,咱俩差不多。”

    莫斯槐在旁边教了她一会,看她可以独自上手就走到旁边看了,没有再影响他。他掏出手机看了下,一小时前黄立给他发了微信,说是颁奖才刚开始。现在不知道结果如何,对方还没有发信息来。

    在旁边看了几分钟,莫斯槐裤兜里属于杨千白的那只手机突然高频率震动起来,一下接着一下。

    他隐隐有种预感,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他擦了下脑门上的汗,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微信,果然有新消息提示,是黄立。

    “是我们。”

    他长舒一口气。

    远处,杨千白的箭筒已经空了,她觉得右胳膊酸痛,怕受之前骨折的影响不准备再玩,就把弓放下,要把身上的护具脱掉。

    莫斯槐走过去,拿过她脱掉的护具,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恭喜。”

    杨千白一愣,随即瞪大眼睛惊喜地看着他。回应她的,是莫斯槐脸上肯定的、骄傲的微笑。

    她从他的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机,看到微信上不断跳出的信息,有工作群里一次接一次的艾特,有在现场的同行发来的恭喜,有蹲守微博看到消息的闺蜜,屏幕左下角不断攀升的数字在告诉她,真的有了个好消息。

    莫斯槐站在她身边,一直关注她的情绪。原本以为她会哭,但她只是点开工作群,翻了下记录,看到一个胡铭荃上台领奖的视频,时长很短,胡铭荃本身就不是话多的人,哪怕再开心,也只是按照流程上台,结果奖杯,鞠躬,简短说了几句。

    但其中有一句他讲得情真意切,声音都微微颤抖。

    他说:“我们是一支非常年轻的团队,从三个人到现在十二个人,用最简单、朴素的方式做了一支80分钟的片子,我要感谢我们的团队,更要感谢导演杨千白的魄力和胆识,把我们这群没有被人赏识的失意人聚在一起,让我们终于被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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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官方将获奖名单在微博上公布,有人顺着官博摸到了杨千白的微博。

    注册时间显示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但几乎没什么内容,千篇一律的工作日常——拍片、剪片、配音,还有之前短纪录片的上线宣传。从她第一部短纪录片上线以来,已经积累了不少粉丝,大家都在她最新一条说会休息一段时间的微博底下评论祝贺。

    胡铭荃给她发微信,说得奖好歹是件大事,发微博宣传一下,带动带动之前的短纪录片的播放量。

    杨千白思考了半天不知道发什么,正好收到了微信,来来回回聊了十分钟,其实没说上几句话,结束的时候再看,却觉得如此适合在获奖之后发给众人,于是截图,把头像马赛克,敲了几个字发微博。

    “谢谢大家。《微光》拍摄周期只有短短的五个月,但却跨越了寒暑,我们也与周老师、石老师、秦老师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片长只有80分钟,但《微光》的故事远远不止80分钟,《微光》给我们、给孩子们带来的价值,也远远不止80分钟。”

    几张截图,分别是她和周老师、秦老师、石老师的聊天记录。她告诉了他们这一好消息,对方的回复都要隔好久,但是内容都很相似,并不是恭喜她,而是说“谢谢”,谢谢她把他们的故事拍出来,谢谢她记录了如此辛苦而又充满意义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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