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敏留下了几名宫人督着阿酥回隐霜台用早膳。
阿酥早间只吃了一碗鲜荷莲藕红豆粥、一碟珍珠丸子、一碟蟹黄蒸糯米皮卷、半只荷叶珍珠鸡、一小盏冰花炖牛乳。
新来的小黄门元宝因为一笔好字,心思细腻,专司记录《卿卿起居注》之事。
他如实在黄册子上写下了阿酥进早膳的情况,沈愚站在旁边提点他,让他用朱笔标红,批注“食欲萎靡”四个小字在这一段后面。
元宝有些惊讶,阿酥早膳用的这些比他吃的还多。
琉璃在他耳边小声道:“元宝,你才来隐霜台第一天,我们这位娘娘,平日里胃口大得很,刚开始我们底下人也怕娘娘吃伤来,后面发现这就是娘娘的正常食量。”
阿酥见琉璃和一个她眼生的小黄门在咬耳朵,悄摸摸地绕到二人身后,幽幽道:“姐姐又在说我的什么坏话呢?”
琉璃捂着自己的胸口,吁了一口气,“娘娘,不带这样没声没息地吓人的,好人都得吓坏来。”
阿酥打量了一下琉璃身旁站立的元宝,清清秀秀的模样,她又探头瞧了眼他手中册子上的字,端正娟秀。
“你是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模样倒是可人。”
元宝弯腰拱手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叫元宝,今天第一日到隐霜台上差。”
阿酥听他操着一口玉京官话,来了兴致,“听你的口音,你不是瀛国人?你祖籍可是神熙玉京?”
元宝:“娘娘,奴婢是瀛国人,奴婢的母亲是神熙玉京人,所以奴婢说话带些玉京口音。”
沈愚捧了一盏木樨清露到阿酥眼前,阿酥指了一下敛声垂眸的元宝,“伴伴,赏给他吃,我今日不用这个。”
元宝连忙跪下磕头谢恩,沈愚瞟了一眼元宝,这小黄门长得着实顺眼,他家娘娘就爱赏美人儿。
阿酥穿过三重隔扇门,进到书房内,坐在书案前开始作画。
沈愚跟在后面,在书案边站定,侍奉笔墨。
阿酥作画时不喜人打搅,也就沈愚与她亲厚,她愿意他在一旁伺候。
执笔蘸墨的阿酥问道:“伴伴,你和我说实话,蕊仙是不是被阿苏命人扔到海里去了?还有琉璃身上的伤,是不是也是阿苏踢的?”
沈愚没有停下研墨的动作,他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上直冒的冷汗。
“娘娘,是陛下,想瞒着娘娘。奴婢跟着娘娘这么多日子,娘娘的宽厚纯良,奴婢都记在心里。娘娘在陛下面前,还是糊涂一点比较好。”
沈愚对阿酥说的是真心话,她是他侍奉的最尽心的一位主子,不仅因为阿酥是瀛苏心尖尖上的人,更因为她待人真诚,从不把他们这些阉人当奴婢看。
沈愚想,就算阿酥不是娘娘了,他要是能跟着她、伺候她,他也是一万个愿意的。
“伴伴,我记得蕊仙还有一个妹妹在阿苏住的麟趾宫当差,你让吕若多关照她一些,每月从我这里拨出一百两银子给她,等她可以出宫了,把我给蕊仙准备的那份嫁妆都给她。”
沈愚刚要张口,阿酥又道:“伴伴,不要让她到我跟前谢恩。我没护好她姐姐,阿苏太轻视人命,我若和他吵起来,挨罚的又是你们。”
沈愚本来还为自己白白挨了一顿板子委屈着,听得阿酥心里和明镜似的,一心记挂着他们这些做奴婢的生死,心里释然了许多。
“娘娘宅心仁厚,严以待己,宽以待人,奴婢万死都要在这深宫里护着娘娘。”
阿酥丢了块绢帕到沈愚怀中,“伴伴,擦擦眼角的泪,我见不得你哭,伴伴很像我想象中的哥哥。我和阿苏,都在骗着彼此。伴伴,你是宫里唯一肯对我说实话的人。”
沈愚何尝不是把阿酥当作妹妹一样。
“娘娘,陛下是最疼娘娘的,骗娘娘也是怕娘娘产生畏惧,从此疏远了陛下。可娘娘骗陛下,从何说来?”
阿酥掷了笔,揉着自己眉心。
“我知道宫观里的那位云中鹤道长是谁?他是我在玉京的旧友,他叫元闲。”
阿酥记起的只有这些,一张少年的脸以及那张脸对应的名字,还有旧友这个身份。
她确信元闲知道她的过去,只是瀛苏一直拦着她,不让她去宫观见他。
沈愚见阿酥一直揉着眉心,想是她头痛症又发作了。
他近前帮她按摩着太阳穴,“娘娘,这个力度行吗?”
阿酥觉得自己的头痛稍稍得到了缓解。
“伴伴,我好累啊!好不容易阿苏去了宛州一个月,过了一个月的清闲日子,我现在又要日夜对着他。还有你们,随时可能被他发落了。”
阿酥扯了扯沈愚的衣袖,抬眼望着他。
“伴伴,你会保护好自己,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沈愚坚定地对她点头道:“奴婢会一直陪着娘娘,奴婢就是娘娘的影子。就算是陛下要砍了奴婢的脑袋,奴婢也要护着娘娘。娘娘所愿,便是奴婢所愿。”
阿酥把头趴在书案上,放声哭了出来。
她一直没有安全感,因为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瀛苏予她的。
她不否认瀛苏对她的爱热烈且真诚,这样如洪水猛兽的爱意,让她实在无力招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没有人能理解她这种痛苦,外面看着是鲜花着锦的热闹,内里却是烈火烧心的煎熬。
这种煎熬日复一日的磋磨着她的精神,她怕哪一天自己被瀛苏彻底磨平了性子,变成了他的阿酥,而不是陆酥。
身旁的沈愚想要摸摸她的头,他不敢,作为一名奴婢,他没有资格去安慰她。
书房门口站着的小黄门元宝听到里面阿酥的哭声,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今日自己的所见所闻,如实告诉他真正的主子元闲。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下朝的瀛苏一进到望仙殿内,立刻找寻阿酥的踪影。
听到书房里的哭声后,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书房内的沈愚在阿酥耳边提醒道:“娘娘,听这脚步声,应当是陛下散朝回来了。”
阿酥止了哭声,接过沈愚递给自己的绢帕,故意高声对沈愚道:“伴伴,你念的这个戏本里的小姐太可怜了,给我换过一本念。”
沈愚心领神会地到书架上拿了一本《锁麟囊》的戏集在手上,他应道:“奴婢该死,这就给娘娘换过一本。”
进来的瀛苏指着沈愚的鼻尖笑骂道:“晨间才夸过你这狗奴才,才一会儿功夫,就把你主子惹哭了。”
阿酥给沈愚递了个眼色,“伴伴,我不是交了件差事给你办吗?还不下去,杵在这里做什么,打搅我和阿苏。”
瀛苏心生欢喜,这还是第一次她主动提出想和自己独处。
他有些飘飘然,待沈愚出去后,他搂着阿酥坐在自己膝上,二人在书案前耳鬓厮磨了一刻钟有余。
二人的唇一直贴在一起,他动情了,她却得装作情动的模样,任他肆意攫取自己的呼吸。
到后面,她像一滩春水,化在他怀里。
瀛苏真恨自己手臂上种的佛见笑,他更恨元闲,像一根鱼刺一样哽在他喉间,不上不下。
他拥着她在榻上睡了这么多个日夜,自己却从未入过她的梦。反而是元闲,总被她在梦话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喊着。
他到底哪里不如那个人,他比元闲出身高贵,他从不风流多情,他把她捧在掌心中呵护着,为什么喂了她这么久的忘年散,那个人的名字,还会被她无意识在梦里呼起。
元闲是阿酥的梦魇,更是瀛苏的梦魇。
满脸潮红的阿酥依偎在他怀中,“阿苏,敏敏姐姐没有同你一起来吗?我还有东西要给她。”
瀛苏低头嗅着她的鬓发,“皇姐今日在皇极殿被那些老东西气着了,身下见了红。吾让她回长公主府保胎,你要赠她东西,打发几个小黄门送去就好了,她也没有精神敷衍你。”
瀛苏总会不自觉贬低所有对阿酥好的人,他怕她去亲近别人。
阿酥用指尖戳着他下巴处新长的胡茬,“刚刚这里刺着我了。阿苏,我看那些画中的郎君都蓄胡子,你为什么不蓄呢?”
瀛苏故意用下巴蹭着她的额面,“蓄了胡子,看着比你年纪大了许多。你这个小坏东西,不是最爱看少年吗?”
阿酥被他的胡茬扎得痒极了,赌气想要拍一下他的脸。
他却抓住了她的手,咬了她的食指尖一口。
“不许对吾这样无礼,吾太娇纵你了,纵得你都快忘记你是吾的妻了。阿酥,女子该柔顺温婉。”
阿酥这回是真生气了,她坐直了身子,撇过头去。
“阿苏要是喜欢柔顺温婉的女子,不该来我的隐霜台,该去找王美人、李美人她们,她们都是温柔似水的娘子。我就是一把刀,悬在你头上,时时刻刻要你的命。”
瀛苏扳正了她的身子,曲着食指轻轻刮过她的鼻尖。
“吾刚刚说错话了,阿酥是怎样的女子,吾便喜欢怎样的女子。阿酥要是刀的话,即刻要了吾的命,吾也给。”
阿酥低垂着眼眸,紧抿双唇,不接他的话。
他抓起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拍打着。
“不要气了,吾让你打,打过了,解气了,吾再陪你去宫观那里。”
阿酥挣脱了他,起身卷起了书案上画的《孤山放鹤图》,自顾自地往书房外走。
瀛苏呆坐在椅子上,听到窗外瑟瑟的风声,满腹哀怨。
他又得寸进尺了,她的很多习惯他都想强行纠正,他想让她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到最后,总是他在让步,他迁就她的一切,不过是想要她一颗真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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