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苏在前面跑着,他会故意停下来等一会儿后面的陆酥。

    陆酥每次将要够到他的衣角时,他又一溜烟的跑起来了。

    陆酥身上的衣服太重了,实在是跑不动了,她站在原地跺脚,恨恨道:“我不追你了,跑得我脚痛死了。”

    瀛苏回头,笑道:“那吾背你,再走一会儿,前面就是吾和你说的好玩的地方。”

    陆酥不信,“前面是太液池,我之前在宫里时,天天来,有什么好玩的?”

    瀛苏让她上自己的背,稳稳地背着她走了一段路。

    “阿酥,你在上阳行宫时没有好好吃饭吗?轻了这么多。”

    “你又在扯鬼,我身上的衣服就有十几斤,你根本估摸不出我是重了还是轻了好吗?”陆酥用发梢搔着他的脖颈。

    “你替皇姐带着阿狸这么多日夜,吾在宛州时,去济慈院看那些孤儿,带他们的娘子面上的气色都和你一样,可知养儿艰难。吾也不想你给吾生女儿了,妇人生产后身子调养的再好,也会亏损,索性就让皇姐把阿狸过继给你。就算吾比你先去了,你也有个依靠和寄托。”瀛苏的话说得很诚恳,让背上的她十分暖心。

    陆酥扯了扯他的耳朵,“耳朵长,寿命长,所有人见着你都要称万岁,你也就比我大一些,我还是千岁娘娘。阿狸是皇姐的儿子,做娘的都不舍得把自己骨肉给人。”

    说话间,瀛苏背着陆酥上了一座桥,陆酥一愣,这和神熙玉京的那座朱雀桥一模一样。

    桥下清澈的河水,水面上荡漾着的花船,花船里吟诗作对、吃酒赏曲的才子歌姬,让她一下梦回玉京。

    还有岸边小贩的吆喝声,小童子们玩蹴鞠的身影,远处街市屋顶的袅袅炊烟,各色的招牌幌子,茶楼、酒坊、胭脂铺……

    朱雀桥边的面摊子也还在那里,只是卖面的老板不是那个,陆酥不敢坐到面摊上点鸡汤面吃,味道肯定不一样。

    忽然,她看到面摊边有一个穿虎头鞋、戴虎头帽的素衣小童,她从瀛苏的背上下来了,提着裙摆小跑到小童面前,“小友,你手上的这枝千金橘能卖给我吗?”

    这素衣小童其实是宫中的小阉童扮的,他摇摇头,声音很稚嫩。

    “娘亲说,这个橘子酸得很,小孩儿吃不得的。姐姐,我把这枝千金橘送给你拿在手上玩,千万不要吃哟!”

    陆酥接过小童递给自己的那枝黄澄澄、金灿灿的千金橘,看着小童跑远的身影,想起幼时初见元闲,他赠自己的那枝千金橘。

    朱雀桥已不是那座朱雀桥,千金橘也不是那枝千金橘,就连昔年的素衣小童,如今也变成一堆白骨,做了异乡鬼。

    陆酥掰开一个千金橘,将一瓣橘肉塞到自己嘴里,确实是割喉的毒药,酸到了心里。

    她不停地往自己嘴里塞着橘肉,还没吞咽下去,就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瀛苏在空气中闻到那股酸味,嘴里不停地分泌唾液,这么酸的果子,她一口吞下五六瓣。

    “阿酥,太酸了,不要吃了。”

    陆酥笑中含泪,“是甜的。”

    这是永寿四十四年的小元闲告诉小陆酥的,千金橘,甜!

    陆酥走过朱雀桥,来到东街,街上一排整齐的店面,有唐水娘子开的如意饴糖铺、王媒婆开的姻缘斋、不浊先生的清园、唱戏的梨园……

    陆酥跨进如意饴糖铺的门槛,幼时她父兄常带她来买糖吃,她用亲切的家乡话问着店里的糖娘子,“炸炸糖多少钱银?”

    那位娘子说的玉京官话带着蹩脚的口音,显然是新学的。

    瀛苏跟了进来,那位卖糖的娘子本想给他行礼,被他的眼神给吓住了,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是宫娥,是在演商户家的娘子。

    她打包炸炸糖的手一直在颤抖,把糖递给陆酥后,瀛苏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到柜面上,看着二人的脚跨出店铺的门槛时,才敢大口的呼吸。

    陆酥挑了颗炸炸糖含在嘴里,熟悉的味道在唇舌间漫延开来,还有那酸酸甜甜的童年记忆,在脑海里不断浮现。

    她和瀛苏走过梨园时,听到里面的伶人在唱着《女中魁》,瀛苏想拉她进去听,她坚持站在门口,听着这悠悠的戏腔,有时也会跟着哼唱几句。

    街市上来往的人,穿的都是寻常便服,只有陆酥和瀛苏,穿着庄重肃穆的天家冠服,格格不入。

    二人听完戏后,路过清园,这处地方陆酥更不敢进去,里面没有自己的老师不浊先生,更没有同窗旧友,只有空落落的课室,簇新的书案和书简。

    最后,瀛苏拉着陆酥在茶楼的雅间坐了下来,他们喝着茶,吃着点心,她手中还捏着那枝千金橘,不舍得放下。

    瀛苏推开了窗子,外面已经入夜了,漆黑的夜空中星光煜煜,陆酥的眼里是花火的光彩,万千明灯从河面缓缓升起,还有小刺猬图案的焰火。

    十方天地皆是流光溢彩,唯有她心中一隅,没有一丝光亮透进去。

    陆酥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的烟火,“这场烟火,有一个人带我看过,我那时候听懂了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很清楚。”

    永寿五十二年,陆二小姐在漫天烟火下,听到一只傻瓜鹤说喜欢她,她这只呆瓜鹅,不敢妄自起意。

    于情爱一事上,是男女的一场博弈,女子用青春赌郎君真心,赌赢了,白头偕老,赌输了,人财两失。

    瀛苏抿了口茶,“你说的那个人,是元道长吗?他告诉吾,你喜欢小刺猬图案的焰火,还有这条街市的图纸,也是他教吾画的。”

    他本可以不把这一切告诉她,但想想,那个人都死了,他还有什么好惧怕的,死人争不过活人。

    “元道长他这个人,若生在清平盛世,明君坐高堂,他也能衣蟒持笏,做史书中的忠臣、贤臣、纯臣。可神熙的朱家出不了明君,百姓都快饿死了,皇帝在做什么?修道观,炼丹药,求长生。阿苏,你是不会这样对待你的臣民的,对不对?”

    “《道德经》有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吾穷尽一生,也不能达到圣人高度,但吾知,是万民奉养吾衣食,吾当携恩报之。吾之剑,斩奸佞小人,不斩庶民良臣。”

    瀛苏摸着腰间的剑柄,“阿酥,吾知你偏袒皇姐,吾也知皇姐对吾的良苦用心,可吾不能一直躲在皇姐身后。吾不是小阿狸,吾拿的起剑,拉的满弓。朝中的那些悍臣不顺吾,吾打得服他们。”

    瀛苏在她面前说的话是硬气,二人回到麟趾宫时,瀛敏抱着阿狸等在正厅处,见到瀛苏进来时,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说他身为君王,却插手后宫妇人之事,让前朝那些文官抓住他“不孝”的话柄。

    陆酥站在他旁边,一起挨骂,后面瀛敏的鞭子落在瀛苏身上时,她想帮他挡几鞭的,被他叫吕若、沈愚拉开了。

    瀛敏让陆酥抱着阿狸去后面的寝殿,她听着那响亮清脆的鞭声,走一步心惊一下,她捂着怀里阿狸的耳朵,为这小人儿的未来担忧,老虎一样的娘亲,这样的打法,是个人都受不了。

    瀛敏走后,陆酥把阿狸也哄睡了,去探视瀛苏时,恰巧碰见吕若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吕若向她行礼问安后,道:“陛下被长公主殿下打惯了,殿下您进去了,千万别抹眼泪,殿下您一哭啊,陛下定得爬起身来哄殿下,这背上的鞭伤也不好结血痂不是?”

    陆酥记住了吕若的嘱托,进到殿内时,虽然有浓重的熏香,隐隐间,还是能闻到血腥味道。

    宫人用钩子勾起了床帐,瀛苏面朝下躺在那里,他趴着榻上,旁边还堆着一叠奏折。

    “阿酥,你替吾来写朱批,吾说你记。”

    吕若领着宫人抬来了一张小书案,陆酥坐在那里,听瀛苏教她批阅奏折。

    瀛苏把语速放的很慢,怕她记不过来。

    陆酥每批两三本奏折,瀛苏就会让她歇一歇,喝口茶或吃块点心。

    陆酥有时会发表一些自己的意见,他也会耐心倾听,给她解答她所说的政策漏洞在哪里。

    这一支小小的朱笔,关系着千家万户的生死温饱,比她的画笔厉害多了。

    她开始相信,笔墨能杀人。

    足足花了三个时辰,这些奏折才全部批阅完毕。

    陆酥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吕若端上一盏浇了牛乳的燕窝。

    她起身道:“我不吃这个,你服侍阿苏用吧,我要去围猎场那里跑马,松动松动筋骨。”

    瀛苏:“这都半夜了,明日吾下了早朝,再陪你去。”

    陆酥:“你明天是上不了早朝的,你背上这鞭伤,得躺七八日。反正我今夜也睡不着,敏敏说,她从凉州带来了一匹狮子骢,我去试试。”

    围猎场中,陆酥一身劲装,宫人们点着火把给她引路,她来这里骑马是假的,她记得这里有一个蜂巢,被巢里的毒蜂蜇伤的人会呼吸停滞几个时辰,状若假死,待毒液从体内挥散后,只会头晕几日,然后就恢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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