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苏的梓棺停放在他平日办公的太极殿,一日三祭。
这夜,蒋贤妃在太极殿西配殿和王美人、李美人打边炉,她嫌尙食局片的生鱼片不够薄,自己亲手用刀杀了一条鲜鱼,每一片鱼肉都薄如蝉翼。
李美人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双头鲍,每一只干鲍都有人巴掌那么大,肉质肥厚,她冲着殿外和陆酥比剑的王美人喊道:“眉眉,陛下梓棺前供桌上的贡果最新鲜,你去拿过来,让沈愚给我们榨汁喝。”
王美人收了剑,去正殿取果子,吕若正在瀛苏牌位前烧纸钱。
王美人凑到吕若身边,“吕公公,你这火盆里的炭好,没有烟,拿到西配殿去,我们打边炉用得着。”
吕若一脸震惊,“王娘子,这火盆里的炭给了您,那陛下用什么?”
“你这么多废话干嘛?还愁陛下在下面没钱使吗?这些天烧了这么多,陛下几辈子都花不完。要是等会儿红泥炉子里的火候差了,坏了蒋姐姐精心准备的菜品,倒了皇后殿下的胃口,不比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要紧。”
吕若听到棺木那里的一声微弱的敲击声,知道瀛苏允了,让小黄门把火盆连带供桌上的鲜果全都送到西配殿那里去。
王美人走时,见棺木旁摆的两盆鲜花好看,顺手也搬走了。
棺木里的瀛苏咳嗽了几声,吕若赶紧打开了棺木侧边给他透气用的暗窗,“陛下,渴不渴?奴婢给你沏壶茶来。”
“蒋施、王眉、李露,她们三人见吾驾崩了,怎么如此快活?她们白日里掉过眼泪吗?”
吕若回想了下白日的情景。
蒋贤妃是不停地在棺木旁干嚎,哭不出来。
王美人一直拿着剑追殿内偷灯油的老鼠,还掀翻了几个花牌。
李美人外面套着丧服,里面穿着华服,众妃嫔中,属她打扮的最花枝招展,不像守丧的,倒像相亲的。
吕若在心里叹了口气,奈何他收了她们的不少红包,道:“陛下,蒋娘娘、王娘子、李娘子,她们是除了皇后殿下之外,哭得最伤心的妃嫔,脸上的妆都哭花了十几回。蒋娘娘嗓子都哭哑了,王娘子也是哭得一身汗,李娘子她说要让陛下看到她最美的样子,还精心打扮了一番。这些娘娘、娘子们,对陛下是情深似海、爱比天高。”
吕若绞尽脑汁,实在是说不下去这些亏心话,但是她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西配殿中,王美人抱着自己滚圆的肚子,打了个饱嗝。
李美人正在漱口,蒋贤妃美美地喝着沈愚手工榨的果汁。
陆酥挑了几样瀛苏爱吃的东西,让沈愚送到正殿去。
蒋贤妃:“我们要不去正殿那里打雀牌吧,长夜漫漫,打到天亮,差不多二十四圈。这西配殿地方小,不如正殿空旷。”
李美人笑道:“去正殿打?会不会吵到梓棺内的陛下?”
王美人喝了口清火茶,“我们不是经常在陛下寝殿里和阿酥打雀牌吗?他那时也不嫌吵啊,还在旁边替阿酥看牌。”
陆酥看着自己傻不愣登的好姐妹们,她们不知道梓棺内的瀛苏还是活着的,“蒋姐姐、王姐姐、李姐姐,我看还是在西配殿这里打吧,在棺木旁打雀牌,一想到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蒋贤妃:“正殿那里生的暖炉多,比这里暖和多了,就去那里打,没准陛下的魂儿还能帮阿酥你看看牌。”
陆酥又劝了几句,可这三人听不进去,她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她们三个憨货去正殿打雀牌。
蒋贤妃让沈愚把象牙牌桌摆到里面的小间,和瀛苏躺着的梓棺一墙之隔。
这三人又是管不住嘴的,边打牌边对瀛苏骂骂咧咧的。
蒋贤妃摸到一张红中,放到牌列中,“傅宜主那样妖妖悄悄的,只会扮柔弱、装可怜,陛下竟然还能搂着她睡那么多夜,我是越发摸不清楚陛下的喜好了。”
“要摸清楚干什么?陛下连服侍自己的宫人都能宠幸,饥不择食的,最后还被曹才人拿刀捅了,一命呜呼,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王美人打下一张幺鸡牌,“阿酥,你踢我干什么?你踢我,我也不能给你放水,牌桌之上无亲友,就是我老爹来了,该杠还得杠,该碰还得碰,该吃还得吃。”
陆酥真想告诉她,这墙……不隔音。
李美人感觉有些热,她脱了外面的丧服,里面是水红的衣裙,这还算收敛的,她本来要穿金线满绣的偏红衣裙。
“眉眉说的对,只要上了牌桌,管你什么父母兄弟、亲朋好友。要我说啊,陛下的眼光是越来越不行了,那曹才人还没我长得好看,想我李露也是昌州一枝花,被这大狗子采到宫里来了,他也不是我好的那口,我最喜欢温润如玉的郎君,就元道长那样的。现在陛下去了,我也算熬出头了,到时候去挑几个养眼的小黄门放在跟前赏着……”
陆酥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李美人摸牌的时候,手上的大金镯子碰撞起来,叮叮当当响着。
李美人端起旁边高几子上的茶盏,递给还在咳嗽的陆酥,“正殿这么暖和,你怎么还一直咳嗽啊?”
陆酥能不咳嗽吗?李美人再说下去,就彻底红杏出墙了,她的思想极其危险。
四人听到隔壁的棺木有响动,王美人搓着手里的雀牌,道:“肯定是那偷灯油的老鼠,陛下都死透了,还能活过来不成?”
棺木里的瀛苏气得浑身发抖,他让吕若凑耳近来,和他说了几句悄悄话。
四人打了十二圈,每人各胡了三把。
吕若过来奉茶,手里还拿着道圣旨。
他提高了调门,尖着嗓子道:“请蒋娘娘、王娘子、李娘子听旨!”
蒋贤妃正在洗牌,“吕公公,你直接宣,本宫没功夫跪着接旨。”
吕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哕鸾宫贤妃蒋氏、美人王氏、美人李氏,吾甚爱念不舍,吾身故后必令诸卿卿生殉,以昭节志。”
李美人读的书不多,问道:“生殉是什么?陛下写得文绉绉的,我可不懂。”
王美人道:“露露,生殉你都不知道啊?就是被活生生杀死,或者活埋,殉葬君王。”她突然反应过来,“等会儿,吕公公,你再宣读一遍陛下的旨意,我刚刚没听清楚。”
吕若高声又读了一遍,牌桌上的李美人晕死过去。
蒋贤妃夺过吕若手中的圣旨,“呸”了一声,“暴君!还爱念不舍,爱他个大头鬼,谁要陪着他一起死了!”
王美人气不过,拿着剑就要去劈瀛苏的棺木。
“反正我也活不成了,我也不让他好过。”
吕若一脸视死如归的样子,挡在王美人的剑前,她是武将家的小姐,这一剑要是捅穿了棺木,瀛苏可就真驾崩了。
陆酥抱住了王美人的腰,沈愚夺下了她手中的剑。
陆酥:“王姐姐,先不要急,我们想想办法,肯定有转圜的余地。”
蒋贤妃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火把,就要去烧瀛苏的棺木。
陆酥一时间不知道该拉哪一个,正殿处的宫人们都挡在瀛苏棺木前。
蒋贤妃骂道:“无子嫔妃殉葬虽有先例,但这对我们女子不公,为什么女子夫死后要守节,而男子妻死后还能再娶?本宫不服!本宫要烧了这暴君梓棺,本宫诅咒他,来世做女子,与我们同受这世道欺压。”
棺木内的瀛苏对吕若又说了几句话。
吕若跪在蒋贤妃脚下,“蒋娘娘先别急,陛下生前除了这道明旨外,还有口谕没宣完。”
蒋贤妃对着吕若身上就是一脚,“狗奴才,这种事也带大喘气的吗?”
吕若也委屈,这来来回回折腾的都是他。
“陛下口谕,念及先帝仁德,以活人生殉,吾不忍之,凡宫中无子嫔妃者,一律发配出宫守陵。若父母高堂在者,当先尽孝道,奉养双亲,承欢膝下,吾不夺此天伦之情。”
陆酥:“那陛下这道口谕的意思,蒋姐姐、王姐姐、李姐姐,都可以回母家和家人团聚了?”
吕若点头,“皇后殿下,陛下正是这个意思。”
牌桌边晕过去的李美人醒了过来,她抱着王美人笑道:“眉眉,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出宫,还能回家。”
蒋贤妃、王美人、李美人在瀛苏的牌位前,每人供了一支香,虔诚地拜了三拜,拜的棺木里的瀛苏都有些头晕了。
蒋贤妃她们回哕鸾宫收拾行李去了,陆酥留在太极殿中。
她搬了个蒲团,抱着膝盖坐在瀛苏的棺木旁,“阿苏,你刚刚下让蒋姐姐她们殉葬的旨意时,差点把我吓坏了。”
瀛苏:“她们说吾的坏话就可以,吾吓一吓她们就不行了?其实蒋施说的不错,列国的女子活得实在可怜,吾的母后也受过迫害,吾不做迫害女子的郎君,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以欺侮女子为乐。”
陆酥微微笑道:“阿苏,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位明君,瀛国百姓有福。”
牌桌上陆酥没打完的那把牌,她只要继续打下去,就能胡出一把/大/三/元。
不过,她今夜,已经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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