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棉絮一样的雪胎落在花蕊心上,寒风霍铎霍铎作响,清冷的圆月嵌在黑纱中,稀松的冻云中浮动点点星光。

    六角亭盖的琉璃瓦上,闪耀着莹莹雪光。

    亭子下,陆酥抱着一把烧槽琵琶,弦音在她指尖下缓缓流淌,弹到感情最浓烈的部分时,乐音戛然而止。

    “阿鹤,我知道你在那里。”

    院墙那边的人抖了抖身上鹤氅沾到的湿雪,他的眸色晦暗,对着自己手心呵了口气。

    “陆娘子弹得这支《小寡妇上坟》是为悼念自己的亡夫吗?”

    陆酥从地上生的铜盆炭火中拨出两个热芋头,放进了一个小布口袋里。

    她脚上的绣鞋踩在雪地上,簌簌作响,走到院墙旁,将手中布口袋的口子扎紧,扔到了墙那侧。

    阿鹤捡起了地上的布袋,打开来看,全是橘子味的炸炸糖,还有芋头的香味飘入鼻腔,“陆娘子这是何意?”

    “你给我侄儿阿狸的那些糖都还给你,这两个热芋头算是利息。”

    阿鹤吹掉了芋头皮上沾的黑灰,趁热咬了一口,粉粉糯糯。

    “陆娘子,鹤见你第一面时,便心悦于你,只因情深不能自抑,才干出趴墙偷看这种糊涂事来。”

    “郎君不是有妻室吗?”陆酥伸手接过一片雪絮,看着它在自己掌心慢慢消融。

    “鹤只是想陆娘子放下对鹤的戒心,才故意诓娘子的。”阿鹤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用墨玉雕琢而成的小刺猬,放进了装满糖的布口袋里,扔回了院墙那侧,“还望陆娘子收下鹤的赔罪之物。”

    陆酥俯身拾捡起来,在月光下照了照这只玉雕的小刺猬,莹润生辉,“‘阿鹤’是郎君的真名吗?”

    院墙那侧的阿鹤紧抿双唇,思虑良久,启唇道:“元……稚……鹤……这是我的名字。”

    他这样说也没错,他姓元名闲字稚鹤,只是“稚鹤”这个小字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元稚鹤,很好听的名字,只可惜是个贼。”

    阿鹤心中一紧,“陆娘子既然知道我是谁?大可捉我回六扇门领功。”

    陆酥在刑名门子里看过他的卷宗,江湖盗神元稚鹤,神熙南部五州闹灾荒时,他曾进有司衙门盗走官印,假扮朝廷命官,开官仓将各郡城上缴朝廷的粮食全部散给当地百姓,五州四十九郡,二百八十八万灾民,受其恩惠。

    这位盗神身上背着一百余桩人命官司,死在他剑下的,皆是贪官污吏,没有一个无辜之人。

    他犯下的最大的案子,就是在正德元年夏至夜,潜入宫中盗走国玺。

    那枚国玺是永寿帝登基时宫中内务司新制的,真正从神熙第一代皇帝承继下来的那枚传国玉玺,在汴京宫变那夜被靖文帝胞妹朱晚晚携带出宫,至今下落不明。

    陆酥是想尽快升到六扇门二品神捕之位,但不想踩着别人的白骨成就自己的功名。

    她对着墙那侧的人冷声道:“你盗朝廷的粮饷,你杀朝廷的命官,打了朝廷的脸,救了百姓的命。我手中的翎刀不该饶你,但人心要我饶你。只要你不作死碰在我刀下,我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墙那侧传来几声轻笑,这样清澈的笑声,她许久没有听到了,“你笑什么?”

    阿鹤:“陆娘子就这么肯定鹤是一个好贼?你们六扇门当差的,难道入门时没学过‘法不容情’这四个字吗?”

    “贼不分好坏,贼就是贼,我对你不是容情,你要干的事情也是我要干的事情。”陆酥拂去了自己肩头的湿雪,“我们既是一样的人,杀你有如杀我自己。”

    “元稚鹤!”陆酥唤了墙那侧正在发愣的他一声。

    “我在。”他应道。

    陆酥抬头看着天上的寒月,眼睫上覆了一层银霜,“你可以对月发誓吗?发誓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我不会。”他有些心虚。

    “那你跟着我说,我会。”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眼眸中是一轮皎皎月影,“我,元稚鹤!”

    “我,元稚鹤!”

    “要是欺骗陆朔霜的话……”

    “等等,陆朔霜是谁?”元稚鹤打断道。

    “我的小字,朔霜。”陆酥答道。

    夫朔者,北也。只因“北霜”二字读起来拗口,陆东楼便把陆酥的小字改成了“朔霜”二字。

    陆酥继续道:“你不许再打岔了,跟着我继续说下去。”

    “嗯。”

    “要是我元稚鹤欺骗陆朔霜的话,就让我一人无忧无虑活到九十九。”

    “要是我元稚鹤欺骗陆朔霜的话,就让我一人……无忧无虑……活到……九十九……”他听出了她话中有话,“陆娘子,你好狠的心啊,变着法子诅咒鹤孤独终老。”

    陆酥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元郎君,若你是个多情长情的人,这个誓要是应在你身上,这比要你剔骨剜心痛多了。”她停顿了一下,手掌贴在冰冷的墙面上,“若你是个滥情无情之人,这个誓对你来说无关痛痒,反而让该称心的人称心了,该如意的人如意了。”

    他的掌心也贴上了这冷冰冰的墙,他一直在揣摩着她话中的意思,她是在讥讽自己吗?还是,别的意思。

    他酝酿了片刻,缓缓开口道:“酥酥,我是元闲!”

    院墙那侧没有人回应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她还是没有应他。

    她……早就离开了。

    元闲往自己脸上扇了一个耳刮子,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蠢钝如猪的人?他的舅舅说的没错,自己就是一直在作死。

    昏君在位,奸臣满朝,江山倾颓,民不聊生,这些事情与他何干?

    他太自私了,给别人撑了一次又一次的伞,一次又一次地弃她而去,见她在风雪中为假死的自己扶棺九千里,她每走一步,便有一把钝刀在他心尖磋磨一次。

    他曾见她一身孝服,见她在为他虚设的灵堂上日夜哭泣,他在暗处陪她静坐,真怕那时的她心就彻底朽坏,怕她为自己的“死”从此自暴自弃,不肯再对未来生出半分憧憬。

    他陷在往事中,往自己脸上扇了一次又一次巴掌,最后倒在了雪地里,月影落在他清澈的眼中,他骂了自己一句,“这世上最烂的人,对酥酥最坏的人,就是你了,元闲。”

    朔风起,雪下得更大了,淹没了雪地里那条裹着鹤氅的“死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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