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华贵的马车向登闻鼓这里驶来。

    “徐尚书,陆大人,这位击鼓的小陆大人,当随鸣冤的那位娘子滚三遍钉床,你们方能把这状纸呈给父皇。”马车里的朱颐撩开车窗帘子,目光定在陆酥脸上。

    众人向他行礼问安后,徐漱石上前拱手道:“殿下,是鸣冤人滚三遍钉床,至于小陆大人,她只是代人击鼓。”

    朱颐望向陆酥,脸上是浅浅的笑意。

    “小陆大人,我朝规矩,代人击鼓也要杖一百,你可服?”

    陆酥向马车的方向弯腰拱手道:“服!”

    “那就在这里打吧,本殿今日正好带了两名东厂的行刑太监,由他们来掌刑。诸卿以为如何?”朱颐下了马车,东厂提督冯林替他打伞。

    陆东楼想替自家妹子辩几句。

    陆酥对几个办案捕快使了个眼色,他们绕到陆东楼身后,把他敲晕了,抬回了大理寺去。

    几个衙差从三司衙门内抬来一条春凳,陆酥解下身上的大氅,扔到满头霜雪的徐漱石手中。

    “徐部堂,外面风急雪紧的,劳烦您去趟大理寺,替我看顾我那昏了的大佬。”

    徐漱石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徐漱石欲向朱颐请离,朱颐却先开口道:“徐尚书,你是刑部的堂官,在这里观刑,方不失公允,你留下!”

    陆酥趴到了春凳上,两名东厂行刑太监手持廷杖站立在春凳两侧。

    朱颐对着身后给自己撑伞的冯林耳语了几句。

    冯林走到春凳旁,两只脚尖呈外八状,尖着嗓子道:“可以行刑了。”

    两个持杖太监知道这是活杖的意思,手下有了分寸,前面六十杖打得声音响,但落到陆酥臀部时,他们收了手劲,不算太痛。

    剩下的四十杖,每十杖他们加半分力。

    “九十,九十一……九十九,一百。可以了!”冯林数完了一百杖,擦了下额间冒出的冷汗,他比受刑的陆酥还要煎熬。

    朱颐吩咐他,不准打狠了,更不准打出积伤来。

    冯林见陆酥只是面色发白,臀部渗出的血不过斑斑点点,知道自己的分寸掌握好了。

    他转身向蹙着眉头的朱颐复命。

    “殿下,小陆大人的杖刑结束了。”

    朱颐扯过徐漱石手中的大氅,快步至春凳旁,将它盖在垂着头的陆酥身上。

    他捏着她的下颌,凝视着她那双倔强的眼睛,眼里满是疼惜之色。

    “妹妹,随我回东宫,我让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医女给你治伤。”

    她一口咬住他虎口处,冯林想上前,朱颐喝退了他。

    他并不觉得痛,甚至有一种爽感,看到自己虎口处冒出的血珠,他笑了,她的唇瓣沾了自己的血。

    他想她咬得更深,让自己的血顺着她的喉管流到她体内。

    陆酥松了口,吐出了嘴里的血水。

    “朱颐,你混蛋!是你让吴德那个阉狗害了薛娘子和她的情郎对不对?你要做局围我,只冲着我一个人来,害他们算什么回事?”

    朱颐舔舐着自己虎口处的血口子,还有她留下的口涎。

    徐漱石皱眉,蹲在春凳旁,“陆小二,上我的背来。”

    还没等朱颐反应过来,徐漱石已经背起了陆酥。

    朱颐要拦,徐漱石一脚踹在他腹部,因为刚刚观刑时便窝了一肚子的火,这一踹,朱颐整个人都仰躺在雪地中,还呕出了一口血。

    跟着陆酥出来的那些捕快们假意围住朱颐,他们口里说着是保护太子,实际上想让徐漱石背陆酥回六扇门上药。

    徐漱石尽量让自己踩在雪地上的每一步,都是稳稳当当的,他的身子是僵着的,怕动作一大,颠着背上人的伤处。

    “陆小二,你疼吗?”

    “不疼。”陆酥转头回望登闻鼓旁的薛贞贞,她被两个衙差架进了三司衙门,“薛娘子她……”

    “生死有命,我已经吩咐了我手下人,薛娘子滚钉床时,让郎中侯在那里,也嘱咐了他们,让薛娘子提前服用些补气血、止疼痛的保命丸药。”

    徐漱石轻轻拍了一下陆酥的背。

    “你不要自责,朱颐那种人,已经疯得不可理喻了。薛娘子的事,不是你造成的,是朱颐的错,是吴德的错,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来。”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一滴热泪滴溅在他的后颈处,滑落进他的衣领里。

    “陆小二,你要是冷,可以把手伸进我衣领里捂捂。你别怕,我不会跌了你的。”

    “徐小六,谢谢你!”她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听见他急促的呼吸,“我很重吗?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哦,不是,我体虚。”他的脸有些红,心跳得很快。

    徐漱石背着陆酥回到六扇门官厦,后堂门子的孙娘子提了药箱,放下床帐子,给头深埋在软枕中的陆酥上药。

    徐漱石坐在外间的桌子旁,喝着热茶,暖着身子。

    他拨了拨地上铜盆里的炭火,又加了几块炭进去。

    孙娘子提着药箱从里间出来,对徐漱石施了一礼。

    “徐部堂,陆娘子的伤势不重,都是皮肉伤,休养个几天就无大碍了。”

    徐漱石起身回了一礼,送孙娘子到了门口。

    他进房内,端了一碗桂圆红枣热姜茶,踏入里间,撩开帐子,扶陆酥侧躺着。

    “我向你们这里公厨要的,你快趁热喝下去,把体内的寒气驱散。”

    陆酥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她想到了什么,“徐小六,你知道阿鹤是元闲吗?”

    徐漱石点点头,笑道:“就你这个蠢货,一直认不出他来。”

    “你不是也很蠢吗?今日你在登闻鼓那里踹了朱颐一脚,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向你发难呢?”

    “没事,有郑太后做我的后台,朱颐动不了我。”他帮她掖了掖被角。

    陆酥压低声音道:“你是靖文帝遗腹子,郑太后的第一任夫郎就是靖文帝。可我记得,她和靖文帝没有孕育子嗣啊。”

    “郑太后还是我父皇的皇后时,我生母是服侍郑太后的一名宫人。因郑太后求子心切,便让我生母与父皇合房,这才有了我。”

    “那你不是郑太后肚子里出来的,她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不是她亲手在汴京宫变那夜杀了你父皇吗?”

    “不是,是父皇抓住郑太后的手,亲自把那把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叹了口气,“父皇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比起死在逼宫的永寿帝手上,还不如死在自己发妻之手。”

    徐漱石停顿了一下,继续道:“父皇还知道,永寿帝一直觊觎郑太后美色,这是父皇给自己发妻寻的一条生路。郑太后也与父皇鹣鲽情深,爱屋及乌,一心想扶保我登临帝位,恢复神熙正统。”

    陆酥拍了一下徐漱石的手背,温声道:“你做皇帝,比朱颐做皇帝要好,比如今的陛下要好。”

    徐漱石唇角勾起,心间荡漾一股暖意。

    “陆小二,你这么信我吗?你之前不是总骂我是烂赌鬼、不要脸的货吗?”

    陆酥轻轻咳嗽了几声,“你对弱者的态度让我信你,看一个人好不好,不是看他本身的强大,而是看他是不是雪中送炭人。”

    陆酥直起上半身,跪坐在床上,对徐漱石郑重地作了一揖。

    “徐小六,若你有朝一日稳坐明堂,望你如昔年一般,不忘做风雪抱薪人,不光是为我提灯,更要为万民提灯。”

    徐漱石替她拢了拢身上裹着的衾被,点着她的鼻子笑道:“你别给我打鸡血,要不要做皇帝,我也没想好。其实,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想为百姓做事时,就近庙堂,想为自己而活时,就归田园。进退自如,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

    他用指尖戳了两三下她的眉心。

    “你和元闲活得太累了,要不是你们俩坑货拖累我,我现在指不定在哪处游山玩水呢。”

    陆酥听着他说的不像是玩笑话,她转身从枕下抽出了一枚香囊,从里面倒出了一只玉雕小刺猬。

    她将这只玉刺猬塞到徐漱石手里,“这是阿闲送我的,我把它转送给你,这可是块价值连城的好玉,你拿着把玩也好,用来做赌本也好。”

    徐漱石识得这块玉,这本来就是元闲托他寻的,辗转了一轮,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这可是阿闲亲手雕刻的,你舍得把它送给我?”

    “这块玉上的璎珞串子是我打的,我和阿闲都亏欠你,先偿这些,剩下的,日后慢慢还。”

    他将这只玉刺猬放进了自己袖中。

    “好了,我要回刑部衙门,去看看薛娘子怎么样了,到时候遣人通知你。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有我和元闲在,你不许再伤着自己!”

    徐漱石回到了刑部,薛贞贞滚了三遍钉床,遍体鳞伤,但还留着一口气在。

    他命人把薛贞贞送回不夜坊去,因为那里,最安全。

    第二日,朱雀河面,有两个冻硬了的“雪人”。

    一个是薛贞贞,另一个是她枉死的情郎。

    朱雀桥上。

    徐漱石、元闲一左一右打伞,中间立着裹在狐裘里的陆酥。

    陆酥看着衙差们把薛贞贞的尸体抬上来时,觉得人心要比东风恶。

    “这是什么世道,薛娘子没有死于大奸大恶的吴阉狗之手,没有死于锋利尖锐的钉床之上,却死于流言中。”

    不知是谁在玉京的大街小巷散播薛贞贞和她情郎的流言蜚语。

    就算此刻陆酥三人站在桥上,围观薛贞贞尸身的人群中,还有指指点点的声音。

    “薛贞贞,不就是那个秦淮十里的雏妓吗?从小就出来卖,本就/淫/荡/下/流,还去敲三司衙门前的登闻鼓,天大的笑话,婊/子/有什么贞洁可言。”

    “是啊,她本就和宫内的一名太监成日厮混在一处,这阉人和阉人之间有什么区别,还告吴公公,指不定是她自己贪慕荣华富贵,没和吴公公谈好钱银,整出这样的仙人跳来。”

    “我去秦淮十里次次点她,她傲得和个什么似的,真以为自己是宫里的皇后娘娘啊,不过会弹几支曲子,下贱玩意儿,成日装得有多三贞九烈,还不是被人骑的。”

    ……

    陆酥将手伸出伞外,一片飞雪落在她掌心中,她低声道:“薛娘子她……比这些雪……要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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