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举家搬到汴京后,郑令月赐了一处占地两百余亩的府邸给陆东楼。
这处府邸位于西长安街,靖文年间,几代内阁首辅都住过这处宅院。
陆东楼想到自家这一对金贵的闺女,虽然如今只是奶娃娃,但日后出嫁,不大愿意她们的夫家住得离自家太远,遂买下了毗邻关内侯府的左右两处宅院,将宅院整体扩建翻新后,足足占地四百余亩。
陆酥一年有三百余日都是宿在六扇门官厦或值房内,陆东楼将府内荷塘边的一处院落留给了她住。
她给自己住的院落题了“鉴日”二字作名匾,有正房七开间,她将正院左右两边的厢房推了,修了两间吊脚书楼,正房前的空地全部下挖,造了一个下沉的鱼池,从院门口到正房外的廊道,单由一架浮桥连接。
穿过内塞门,还有一个占地约五亩的后院。
后院因汴京栽植不了墨梅,便选了成片的湘妃竹种下,又挖了一眼露天暖泉,在旁边搭了个花亭,还有秋千架,又用竹子修了个幽静的书舍,四面的院墙种满了爬山虎,书舍内的窗子一推开,绿意盎然。
此刻,书舍里的算盘声噼噼啪啪。
陆酥揉了揉眉心,在账簿上记下一笔,起身到书架上拿出一本《六扇门提讯录》,又从钱匣子里数出一堆银票子。
门外的丫鬟打着竹帘幔子,对元闲福身道:“元郎君!”
元闲用手中的折扇敲了下那丫鬟的头,“喊姑爷!”
元闲进房,见陆酥一身月白团衫,散着的头发只用一根雪绸带随意束着,盘腿坐在窗下。
窗外两只燕子掠过檐下,鸟鸣啾啾,清风拂过葱葱茏茏的竹林,沙沙作响。
竹影在她的脸上浮动,他的喉结动了动。
玉白修长的手指捻着书页,食指尖时不时点着朱唇,他不忍搅散了她的思路,便在门口处一直站着。
陆酥偏头,对他莞然一笑,“又在斯斯宣宣那里伤了心?”
他摇着手里的描金素漆玉骨折扇,踱步至她身旁,胸口两只仙鹤贴着她的脊背,低头看她正在翻的书,“那两小姑娘就和徐小六投缘,我算是死心了。”
他又嘟囔道:“书舍门口那个叫枇杷的丫头,我看她怎么比以前伺候你的青书还憨傻呢?和她说了多少遍,见着我要叫姑爷,你屋内的其他女使都是这样喊的,独她不这么喊。”
其他女使这么喊,那是因为元闲每次来,打赏银子都是五十两起,这样大方的姑爷当然要上赶着奉承。
“枇杷是七七送给我的丫头,你也别为难她,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陆酥感受到身后人在解她的项圈,“我戴的这块如意玉是你送我的,你又哪里看不顺眼了?”
“玉是我送的不错,可这个璎珞圈看着眼生,不是我送你的玩意儿,你不准戴。”
陆酥不管他,翻着手下的书卷,“那个璎珞圈是圣人赏的,我看放着落灰可惜,更衣后就戴上了。”
他的手指蹭弄着项圈上的盘螭纹样,“咔哒”一声,手里赤金项圈裂成了两半,里面有一截是镂空的,掉出几颗红麝珠,无香但药性浓烈。
陆酥转头,想用指尖拈起一颗。
元闲将手里米粒般大的红麝珠扔出窗外,“看项圈上的花纹,当是朱颐的手笔。幸好你在六扇门当差,不戴这些首饰,戴久了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她回身抱住了他,“伤了也不要紧,我也不喜欢孩子。”
他轻轻抚着她的背,她怎么不喜欢孩子呢?只是为了维护他的自尊,在他面前,也不敢抱自己娇憨可爱的侄女,不敢过分表露出对小孩儿的欢喜,怕伤了他的心。
“酥酥,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要不是我那么想杀朱颐,没有揣度明白圣人的心思,贸贸然让你入局做饵,就不会有那道宫刑。”她的心一直是愧疚的,想用自己的余生,治愈他身上的那道刑伤。
他低头亲吻着她的面额,“酥酥,有了这道刑伤也好,圣人和朱颐都会对我放心,神熙历朝都有宦官乱政,皇帝放心把权力交给他们的原因,是因为……”
她用手掩住了他的唇,“阿闲,你对徐小六也不放心对不对?”
他眸色一暗。
她垂下了手,与他的目光平齐,“孤家寡人,要是徐小六称帝,你是从龙之臣,他的皇权剑也有可能挥向你。君王总是多疑的,未央宫死的是谁?淮阴侯韩公可谓是国士无双,最后死于吕后之手。”
她依偎在他怀中,“徐小六答应了我,待他称帝,会让我假死,放我离开汴京。”
她握紧了他的手,在他摊开的掌心中写了两个字。
“孤山?”
“对!我会在孤山等你,你一年不来,我等你一年,你十年不来,我等你十年。”
她知道,就算徐漱石成为了神熙皇帝,元闲也不会离开汴京。
他要造一个万世明君,他要等一个清平盛世。
徐漱石称帝只是开始,神熙就像一块腐肉,上面爬满了蛆虫,元闲要让这块腐烂透了的肉,变得鲜活如初,这需要很多时间,可能是一辈子,可能一辈子也不够……
陆酥在玉京耗了将近二十年,等了这只鹤也将近二十年。
她不想在汴京这样继续耗下去。
陆酥起身,从墙壁上取下那柄归尘刀,双手捧至元闲面前。
“我现在握翎刀都有些吃力,这柄归尘刀赠你傍身。我也不知道在你遇险之时,还能不能捉得动刀救你。我知道你是习剑的,你可以把这柄刀熔了,铸一柄短剑,和你的佩剑搭配着用。”
元闲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解开了她手腕上的素布条,捏着她的腕骨处,右手腕的肿胀程度比左手腕更甚。
他鼻头略酸,“你辞了六扇门的差事,不愿在我那里养病,就在你自己家里养着,我搬来和你一起住。”
陆酥轻轻转动着自己的左腕,“不用,如今我一直在门子里做文书工作,左手还吃得消,只要不握刀,就没有大问题。”
她拿起小桌几上的一册书,“我打算让汴京的书坊帮我刊印这本书。”
元闲看着封皮上的字,“这本书是你写的?”
“对,根据我的《六扇门当差实录》,提炼出来的这本《六扇门提讯录》,来索礼的那本《罗织经》,审讯方法过于残酷,我的这本书可以保障受审讯人说出的口供……不违心。”陆酥停顿了一下,“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那我出钱帮你刊印。”
“不用,我算了一笔账,我攒的钱够印书。”
“你是今年才升的二品神捕,且俸禄也就三百两一月,你又不愿意接受大佬的接济,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印书的钱?要不我买下一间书坊送给你。”
她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你的钱,不是花在建慈幼堂上面了吗?书坊这种商铺,一旦打起仗来,就是间破房子,我也不想做生意人,费心经营这些。”
她将书案上的那个钱匣子搬了过来,里面有十几张金票子,剩下的都是银票和银两。
“我把自己名下的田产房契,全都折成了现银,不浊先生每年还会把《风花雪月集》的书费寄给我,还了大佬的钱,还剩这么多。”
她掐指算了算,“印书只用这里面三分之一的钱,剩下的钱,我想捐给不夜坊,秦淮十里的那些娘子,赚得都是辛苦钱,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
陆酥把钱匣子交到元闲手中,“徐小六说,你已经找好了船,分批送两京十五州,各地慈幼堂的孩子去瀛国。我刚刚也写好了一封给瀛苏的致谢信,我怕你又多想,那封信在书案上,你可以拆开来看过后,再遣人送出去。”
元闲抱着沉甸甸的钱匣子,“你不给自己留点积蓄吗?”
“你会养我啊!”她笑道。
他会心一笑,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对,我养着你。”
圆杏、黄桃两个大丫头提了两个食盒进屋,福过身后,将食盒里的菜肴摆到小桌几上,一道酱鸭信、两碗绿豆莲子荷叶粥、荤菜是金华火腿煨猪蹄、香芋肉盒、酒香排骨,加上五六道清爽的新鲜时蔬。
圆杏摆好筷箸,回道:“主母说这道金华火腿煨猪蹄,姑奶奶不要觉得油腻,火腿丁是厨房的娘子们用冷水滚了三道的,将油脂都随汤撇干净了,肘子肉也用冷水滚了三道,加上两样主菜都是用竹叶枝上的露水煨炖的,又加了解腻的山楂露进去。姑奶奶可以多尝几口,开胃又好吃。”
黄桃温好了酒,给桌几旁的元闲斟了一杯,“姑爷,我家侯爷说了,夜色深沉,怕姑爷喝了几杯酒下肚,回家跌了,姑爷您就歇在我们侯府里。”
元闲咳嗽了一声,觑了眼正在吃鸭信的陆酥,“黄桃啊,那你家侯爷是另拨个院子给我住呢?还是……”他弹了个金锞子到黄桃袖中。
黄桃心领神会,回道:“侯爷说,家里地方小,屈就姑爷您住在姑奶奶院子里。”
陆酥吩咐身旁给她夹排骨的圆杏,“你叫几个小丫鬟,把西暖阁那边的流云撒花帐子挂上,收拾出来给你们姑爷住。”
“酥酥,其实……”元闲还没说下去,她打断道:“你别多心,我夜里还要校对一下书里的错字,怕搅着你睡觉。”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