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闲第二日醒来,一只手搭在他腰上。

    他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唇角勾起,阖上了眼睛假寐。

    酥酥还是在乎他的,只是自己在/情/事/上面,对她过分了些,才让她对这种鱼水之欢心生恐惧。

    没关系,慢慢来就好。

    陆酥昨夜起来喝水,到西暖阁帮他掖被子,看到他缩成一团侧躺在床上,脸紧紧地贴着墙面睡,该是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一个人。

    反正他睡着了,不会对自己干什么。

    干脆搂着他睡下,就当抱着一个恒温的人形暖炉。

    这一夜,二人都睡得很踏实。

    “姑姑!姑姑!”四只白白嫰嫰的小手拍打着隔门。

    旁边还立着个身形修长的狐狸眼小郎君,两个奶娃娃拍几下,阿狸就放一颗炸炸糖,到她们斜挎着的云锦褡裢中。

    “哥哥,姑姑真得在里面吗?”陆斯敏昂起小脑袋望着阿狸。

    “哥哥,那个怪叔叔也在里面吗?”陆宣敏溜着对紫葡萄样的大眼睛。

    “哥哥!”

    “哥哥!”

    ……

    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外面唠起嗑来。

    暖阁内的陆酥睁开迷蒙的睡眼,看着隔门上糊的碧罗纱窗,上面三对狐狸眼睛转动着。

    她披上外衫起身开门,阿狸腋下一边夹着一个妹妹,对她弯腰道:“姑姑早!”

    陆斯敏、陆宣敏也挥舞着小手,可爱的脸上满是甜甜的笑,奶声奶气道:“姑姑早!”

    “阿狸,你今日没去家塾吗?”

    阿狸恭敬回道:“爹爹准了侄儿一天的假,正好带着斯斯、宣宣去清园看童子戏。”

    “清园也搬到汴京来了?”

    “是,前日不浊先生安顿好了清园诸事宜,还开了一间童塾,招启蒙的女学生。爹爹让侄儿带斯斯、宣宣去给不浊先生相看,若能占到课室两张书案,就不必在家塾另请女先生教她们了。”

    陆斯敏:“姑姑,为什么小六姑父没有睡在姑姑这里呀?”

    陆宣敏用小指头戳着陆斯敏脸上的颊窝。

    “笨斯斯,阿娘明明说阿苏舅舅才是姑父。”

    “小六叔叔是姑父!”

    “阿苏舅舅是姑父!”

    “小六叔叔是姑父!”

    “阿苏舅舅是姑父!”

    ……

    两个小人儿从阿狸臂弯上挣脱下来,一个拿着木刀,一个拿着木剑,打了起来,二人争辩“谁是姑父”这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一路追打出去。

    阿狸对陆酥作了一揖,“姑姑,侄儿去追妹妹了。”

    看着阿狸远去的背影,有点心疼这孩子,从陆家这对双胞胎出生后,他阿娘瀛敏带得是比较少的,他阿爹陆东楼公务繁忙,阿狸这个大哥哥又当爹又当娘的。

    圆杏、黄桃二人有说有笑,一起拎着桶温水来给陆酥洗漱,后面跟着的枇杷手里捧着个大锦盒。

    陆酥坐在梳妆台前,起床的元闲执着檀木梳子给她梳头,她用手肘戳了戳身后人,“你去洗漱,我自己来。”

    枇杷端着铜盆上前,“请元郎君净脸。”

    元闲斜了她一眼,“元郎君?”

    陆酥绞了帕子,给他擦了把脸,对枇杷笑道:“他如今袭了自家的锦衣侯爵位,枇杷,你就称他元侯吧。”

    元闲扯了一把陆酥的脸,“这个更难听,还不如元郎君。”

    陆酥招手,让黄桃把锦盒里的官服拿出来,摸着上面的仙鹤补子,替元闲穿上。

    元闲:“我不穿这个,我的道袍呢?”

    陆酥又给他系上了玉带,“你既然进了内阁,就应该和大佬一样,穿一品仙鹤绯袍,道袍在家里穿穿就可以了。”

    元闲欲解开腰间的玉带,陆酥拍落了他的手。

    她拥住了他,下巴搁在他肩头,他终于老实下来,双臂环着他,“这身衣冠我穿得不舒服,酥酥,你明白的。”

    元闲从未想过入仕,比起捏笏牌,他的手,更喜欢执千金橘。

    他很喜欢不浊先生的一句诗,“富贵如尘权如烟,千金买橘轻王侯。”

    陆酥明白他,可既然选择了庙堂殿陛,就要守着这里的规矩。

    “阿闲,可你想想,内阁那么多阁臣,上了岁数的不算,年轻的那几个都没你好看,你再穿得那么风流,不扎眼吗?”

    她踮起脚尖亲了他下巴一口,他的胡茬刺着她温软的唇瓣。

    她的心是痒痒的,他的心亦是。

    她假意吃醋道:“我可不想那些宫娥们,见着你这样卓越的风姿,你那身道袍穿给我一人看就好了。”

    陆酥拿起桌上的乌纱帽,“你把头低一点,我给你戴上。”

    又帮他理了理身上的圆领衫,他低头用下颌蹭她的脖颈,一不留神,在她脖子上留下了个小红印。

    陆酥走到穿衣镜前,侧身端详了一番,恼道:“这印记这么明显,回了门子里定要被底下人笑话。”

    “酥酥!”他见她确实急了,唤了一声。

    “不要喊我闺名。”她向隔间外侍立的枇杷道:“枇杷,去帮我取点冰来。”

    陆酥坐回到梳妆台前,扑了些粉到脖颈间的红印处。

    元闲低头,手指搅弄着自己的衣带,他试探性地询问道:“那我喊你娘子,可以吗?”

    “喊我陆娘子。”

    “啊?”

    陆酥在镜子里看到了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心软了下来。

    “和你开玩笑的,你习惯怎么喊我都行,我听到了会应你的。”

    她向他招招手,“你过来坐着,我给你拿剃刀刮胡子,这样才像受了刑伤的人。”

    元闲乖乖地坐到了绣墩子上,陆酥蹲下身子,抬起他的下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侧脸上,让他有些心神摇曳。

    “哎哎哎!你别乱动,要是我的手一抖,在你脸上刮出道血口子,留了疤就不好了。”

    元闲紧张地攥着绣凳上的流苏,坐得笔直端正,像一棵巍然不动的松树。

    他屏住呼吸,喉结却不停上下滚动。

    陆酥感受到他身子的僵硬,加快了动作,剃完后,她也松了一口气。

    元闲转头看镜子中的自己,手指在侧脸的那道疤上摩挲,他拿起粉扑,刚沾了些粉,陆酥拍落了他的手。

    “那道疤不许遮,我喜欢。”陆酥的话很诚恳。

    “很丑!你不是也不喜欢,我在你脖颈间留下痕迹吗?”

    陆酥听出了他心中的委屈,吻了他侧脸的那道疤痕。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难道忘了,我现在的身份。”

    她是定国公夫人。

    陆酥继续道:“我知道你的小心思,只是别人瞧见了,只会以为我和徐小六很恩爱。到时候别人在你面前说多了,你又得生闷气不是。”

    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

    “每次你生气我都得哄你,我在门子里又有那么多事,一时顾及不到你的心情,你气出病了,我还得给你煮药。”她停顿了一下,“费时又费钱!”

    元闲本来心里暖暖的,听到陆酥说的最后一句话,眉毛动了一下。

    他的酥酥,有时候过于理性了,说话也从不瞒着他点什么。

    “那我下回可以把这个种在你衣冠之下吗?”他的指尖点着她脖颈间的那处红印。

    陆酥颌首,“我来做这件事。”

    他面上微微发烫,抠着手上的指甲。

    陆酥轻轻打了下他的手,“你这个坏习惯也得纠正过来,指甲也不准蓄得太长。”

    陆酥把自己的手举到他眼前,“你看,我就没留指甲,因为我怕自己脾气上来了,会弄伤你。我不厌恶你身上的疤痕,你是怎么样的,我就喜欢怎么样的你。”

    枇杷取来了冰,陆酥用帕子包着冰敷了一阵,但脖颈间的那抹红痕没有褪尽,留有淡淡的粉色。

    散朝后,元闲跟着陆东楼从金銮殿回到内阁朝房。

    徐漱石坐在内阁首辅高严卿下位,挨着他坐的是工部侍郎。

    工部侍郎一脸坏笑,“徐大人,看你精神恹恹的样子,该是你家夫人昨夜又磋磨了你一番吧?”

    徐漱石昨夜在关内侯府吃完了饭,赶回刑部衙门看卷,天将亮时才阖眼了一个时辰不到,自然两眼乌青,精神气血皆不足的模样。

    上位的高严卿咳嗽了一声,“朝房内不要说家事。”他捋着胡子笑眯眯地对徐漱石道:“徐大人,你家夫人是在六扇门当差的,还是二品神捕,六扇门里那么多年轻小伙子,你家夫人又生得貌美如花,何不把她调到三司衙门内,放到自己眼前看着。”

    工部侍郎心想:朝房内最喜欢说家事的,不就是这个碎嘴子的高老头吗?

    徐漱石掩嘴打了个哈欠,对高严卿道:“元辅,我家那口子是个拼命三娘,她的眼里只有六扇门的案卷,没有旁的,我放心得很。”

    工部侍郎拍着徐漱石的肩膀道:“还是徐大人有福,礼部陈尚书在清园课室读书时,天天给你家夫人写情书,也没有得到一封回信。兵部的杨侍郎,当年还到陆次辅家下过聘,不过被你家夫人婉拒了。”

    工部侍郎的话传到刚进来的元闲耳中,他对身旁的陆东楼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关于酥酥的事。”

    陆东楼瞟了眼那个大嘴巴的工部侍郎,肃声道:“你死活不走仕途,官场上的事情你自然知道的少,我妹子小时候,经常被我那死鬼老爹带到内阁朝房来,高元辅的胡子她都揪过。”

    他郑重地拍了拍元闲的肩膀,“你还腆着脸要酥酥来内阁值房给你送饭,这几个年轻的阁臣,都追过我家妹子。高元辅还想让我家妹子给他做孙媳妇,等中午酥酥来了,你就等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元闲和陆东楼落座。

    工部侍郎议修建护城河的钱款。

    户部尚书元闲反对。

    兵部杨侍郎议买军马的钱款。

    户部尙书元闲礼貌地听完,反对。

    礼部陈尚书议采买祭具的钱款。

    户部尚书元闲不耐烦地听完,反对。

    徐漱石坐在元闲对面,陆东楼坐在元闲旁边。

    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元闲舌战群臣,无差别地展开言论攻击。

    到后面,元闲还和气得胡子都飞起来的首辅高严卿,拍了三次桌子。

    旁边的陆东楼拉着元闲,对面的徐漱石劝着元闲,高严卿才没被他怼得背过气去。

    议完事后,陆东楼搀扶着首辅高严卿去值房休息。

    内阁朝房廊道上,徐漱石看着不停喝水的元闲,大笑起来,“你可真够损的,怼得这群人哑口无言。不过你这么在意陆小二,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圣人?”

    “答应?我是被圣人胁迫的。”

    “怎么说?”

    “圣人知道酥酥是我唯一的软肋,她把我这根软肋给了你,让你用酥酥辖制我。”

    “我不会辖制你。”

    “可圣人的意思很清楚,她让我受那道宫刑,让酥酥做你的妻子,就是希望我能一直死心塌地辅佐你。我们三个人,注定要纠缠在一起。”

    元闲对徐漱石作了一揖,“还是要谢谢你,对闲刀下留情。”

    徐漱石回了一礼,“我不愿看她痛,我和你一样,都是宁愿自己痛些。”

    “元部堂!徐部堂!”陆酥抱着一只橘猫,身后跟着的捕快拎着两个食盒。

    元闲、徐漱石循声望去,异口同声道:“你慢些!”

    陆酥近前,向二人施了一礼,又抓着怀中肥猫的爪子,和二人打了一遍招呼。

    元闲揉了揉她怀中橘猫的头,“你怎么把你们六扇门的吉祥物也一起抱来了?”

    陆酥:“大橘它最近在发情,看上了宫内的一只母猫,不是我抱来的,是在路上碰到的,所以把它捉到怀里来,等会儿把它抱回去。”

    徐漱石接过陆酥手里的肥猫儿,道:“它这小东西蛋蛋都没了,还发情呢?”

    “可能没阉干净,下回送到刀子房里再阉一遍。”陆酥一本正经地答道。

    元闲、徐漱石感到身下一凉。

    恰好首辅高严卿的笏牌忘在朝房了,他扶额回来拿。

    陆酥见到他,恭敬地施了一礼,“高元辅,您老人家身子骨可还硬朗?”

    高严卿看了眼陆酥身后的某人,捋着花白的胡子,点头道:“硬朗,还受得住气。酥酥啊,你高爷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漱石他是个好郎君,你们小两口别在这风口上站着,去食膳房吃饭吧。”

    陆酥:“高爷爷,我从六扇门公厨带了好些吃食,您和我们一块去值房吃吧。”

    高严卿摆摆手,笑道:“我家老婆子也送了饭来,不打搅你们小两口了。”

    陆酥下意识地想要去挽元闲的胳膊,抬手间,徐漱石对她挤眉弄眼,这才想起身旁还有一个高严卿,遂挽起了徐漱石的胳膊。

    元闲背着手,手上骨节被他自己捏得响动异常。

    陆酥、徐漱石僵硬地笑着,从高严卿身边走过。

    陆酥小声道:“徐小六,为什么我觉得你走路姿势怪怪的?”

    徐漱石僵笑着回道:“你也没比我好哪去,你走得也很别扭。”

    高严卿与元闲比肩而站,他捋着自己的胡子笑眯眯道:“这漱石和他家夫人可真是一对璧人啊!连走路都这么心有灵犀,都是同手同脚。”

    穿堂风过,元闲面上波澜不惊,他用手摁住了自己翻飞的袍子下摆,心里却有如山洪倾泻,妒火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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