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说,严嵩已经大概明白了——
这朱墨,或者说背后的徐阶、张居正,是想要让江南富户们出血?一方面救了灾,又给戚继光筹了军饷,至于还不还得出来,那是以后的事儿……就算还不出来,江南地面上也不是他们的人,最后朝廷还不是逼江南的官儿,无论如何,这买卖没有亏……
哼……
老严嵩忍不住嗤了一声。
严世蕃则更简单粗暴——
这不是敛财吗?
让富户们认捐,搞个五六百万,给戚继光一百,赈灾二三百,他们自己分一二百……这瞒得了谁呢?
想到这里,他也是哼了一声。
而徐阶呢,
因为这个朱墨是个突然杀出的程咬金,来路根本摸不清楚……这人胡乱写了个青词,一夜之间名满天下,人品也没什么问题,清流要是不举荐他,也有点说不过去。而虽说是举荐了,主要也是想用他去把江南的水搅浑,总不能让严嵩父子把面子里子都给占了。
但这时,他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折?这朱墨忽然说出公债的话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企图?
徐阶为人一向最苟,这时便习惯性地假装懵逼,显出一脸的不解之色。
张居正不同,他一听公债二字,立刻就反应过来——
对啊!
高寒文的方略是要让灾民受委屈,这朱墨的公债方略,正好让富人认捐,以富济灾,这不正好?他这么一干,刚好针锋相对!
想到此处,他爽朗一笑,抚掌道:“好、好!朱墨此议很有想法!严阁老、徐阁老、小阁老,内阁是不是议一下?”
严嵩不便拂逆,只好点点头。
张居正便轻声道:“子玄,难得各位大人有心,你要讲清楚了……”
嗯嗯,
朱墨正要开口。
严世蕃却哈哈笑起来,起身大步过来,逼视着朱墨,一字字道:
“朱墨,朱大学士,老子告诉你,这古往今来,富人是怎么富起来的?那可是一口口盘剥而来的……你要发什么公债,谁认啊?穷人饭都没得吃,拿什么认捐?富人,富人一毛不拔,全都等着买灾田、发大财呢,谁还去认你这个捐?老子在内阁十年了,今天告诉你,你这方略才是狗屁不通!”
“严世蕃!让人说话!”
严嵩见儿子骂人,立刻出来制止。
哼!
严世蕃回到太师椅上,犹自怒目相向。
……
朱墨早知道严世蕃这货就这尿性,他没飚脏话就算不错了。
此时不禁心想——
一定要先稳住,对这些人讲话,一定要一步步来,关键是让他们同意,等去到江南再说……这一步,一定要先让他们上钩……
当即接道:
“各位可能以为我是要给江南人派捐吧……?吾在此可以明确说,绝对不是!
吾的债,跟你们说的捐,不是一会儿事儿!捐,是捐出去就没了,不用还了;吾说的是债,认购之后,吾还要还,不仅要还本金,还要还利息……明白了吗?打个比方吧,这债啊,就是借钱的条据,上面写明了利息是多少、怎么算……还不明白吗?”
哦……
原来如此……
不早说?
这样的话,就真是朝廷跟富户借钱了……
这,这有先例吗?
……
严嵩不禁喃喃自语——
还有这法子?
借?
朝廷给富户借?还要出利息……
他一时估量不出这事儿的后果,只好暂时沉默。
严世蕃却是火爆性子,哗地站起来,大声道:
“瞧、瞧瞧,这不露出来了?还是给穷的!老子告诉你吧,江南的富户,哪个不放贷?江南有多少钱庄,你知道吗?江南放贷的利息是多少?你知道吗?你能给多少利息?让这些富户来认你的捐?闹吧、闹吧!你们要闹就闹吧!这江南好好的大局,给你们闹乱了就是!”
朱墨自然一清二楚,但这时就是让这父子俩上钩的,要让他们认为自己是要去逼捐,当即接道:
“所以,吾说的是公债,抗倭的公债……倭寇侵扰,受灾最重的还不是富户?他们借点钱给朝廷,总说得过去吧?难道大明将士保护的不是他们?等朝廷练兵把倭寇给平了,到时候还有利息拿,这已经是朝廷放下身段了,富户们还能怎么样?难道就一点不明大义?况且,吾之方略,发行公债只是第一步;筹到钱之后,吾还有第二步,那就是成立‘大明江南钱庄’,用——”
哗,
什么?
果然,话没说完,刚说了个钱庄,顿时就一片喧嚣——
“钱庄?”
“没听错吧?”
“他要搞钱庄?”
“这还得了啊?”
“打着朝廷名义搞钱庄,万万不可……”
不出朱墨预料,严党还没吭声呢,清流先反对起来。这些人只读过四书五经,也没见过百业百工,一听到钱庄,立刻就无脑反对了……
而严世蕃却不在乎这些,只是笑了笑,心想:还少年机灵倒还机灵,想起来做钱庄还本了?话说得也算直白……只不过呢,这贪了钱,自己去搞钱庄就是了,在朝廷上议,岂不是要被骂死?不过也好,你既然想丢人现眼,那就丢吧。
而严嵩也是暗自欢喜,脸上却故作严肃道:“肃静!这是朝议!要让人说话……”
到了这步,连张居正也忍不住干咳一声,似乎在提醒朱墨。
……
朱墨哪管得了这些?朗声道:“谁说钱庄就一定是私人的?!”
“谁说官府就不能官营?盐铁官营,两千年了!有什么不妥吗?没有盐铁官营,古往今来的朝廷拿什么过日子?”
“咳咳……”
“吾的意思,在场那么多饱学之士,难道没听过吗?不说远的,就说前元吧,不也有交钞提举司?也有宝钞库、平准库啊?说到底,这些也全都是官营的钱庄嘛……官营钱庄赚了钱,才能把借了富户的银子给还上嘛!否则朝廷直接逼捐就是了,还用得着吾来出策?”
“大家平心静气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
这么一说,许多人也明白过来了——
前元虽说民不聊生,但很多做法还是有章法的……
有几个爱装的,立刻就开始掉书袋——
“嗯,是有这么回事,元典章里就有嘛……”
“前元宝钞,商人自然是喜欢,方便嘛,谁还带着满车的银子跑买卖啊?”
“朱墨此言不无道理……”
“……”
朱墨见气氛有所软化,当即趁热打铁、总结陈词,道:“吾之方略,简单说就是:发公债、募银子、救灾民、开钱庄……”
……
严世蕃见朱墨对自己的方略十分自得,心头早已大喜,心想:不怕你搞什么,就怕你不搞?你既然搞了,老子就有办法收拾你!好了,这下可好了,你自己要折腾什么新玩意儿,那就再好不过!
但他一向狡猾过人,这时反而要装做反对,而且要扣上几顶帽子,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是他朱墨要一意孤行,大伙儿可都是有疑虑的、持保留态度的!
于是他故意大声道:
“朱墨!劳资告诉你,方才就说了,你让富人认捐,又把捐来的银子自个儿拿去开钱庄……这,这特么谁干啊?你把江南的官绅、富商都当傻子不成?你要真这样干,也不用扯什么方略,直接带着兵去抢不就得了?”
严党众人顿时也鼓噪起来——
“是啊!”
“这也太霸道了!”
“这不明抢吗?”
“唉,说是清流吧,怎么干起事来又都明火执仗?”
“小阁老说得对,扯什么方略?直接下一道圣旨,让富人出血不就得了?”
“还以为他朱墨有什么奇才,也不过如此嘛……”
“笑话!就是这个笑话嘛!”
“……”
朱墨一听也不禁恼火,大声喊道:“不是我开钱庄,是朝廷开!”
“那还不是一样?!”
“反正你们几个人瞎搞呗……”
“谁知道你是不是打着朝廷名义搞自己的事儿……?”
“……”
场面顿时一片喧闹。
……
严嵩观望了好一会儿,心想——
你们提出这么一个东西,无非是要搞乱……不过,这官营钱庄,的确是个法子,以后可得好好利用……抗倭公捐嘛,凭他们是打死也捐不到的,无非是利用我的人去做,世蕃他们只要施压,也捐得上来……
呵,你们要作,那还不容易?
关键是怎么还钱?这得问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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