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朱墨故意走了一个非常严谨的程序:先提交给通政司,由通政司报到内阁,先由高拱看过,再交给徐阶,徐阶看过后又给严世蕃、严嵩。
他料定严嵩一定会同意,因为这几个人,赵贞吉是徐阶的门生,殷正茂是高拱的门生,随时都可以复出;而张四维、马自强、徐学谟、潘晟、归有光几个,要么还没中进士,要么就还是小官,对严家构不成威胁。
何况严家新近受了重创,暂时没有能力狙击。再说了,清流不是暂时还没有动严家的党羽吗?比如,郑必昌不还好好当着巡抚吗?咸同记的案子不是也可以继续查下去吗?也没说再查了嘛。
有了这层考虑,严嵩果然答应了,晌午就有通政司的人回复:内阁已经拟票了。结果与预料差不多——
赵贞吉夺情,任户部右侍郎;殷正茂任江南按察使;徐瑛任南京刑部侍郎;张四维任南京吏部侍郎;马自强任南京礼部侍郎;徐学谟任杭州知府;潘晟任江西按察使;归有光特擢翰林院编修。
比较让朱墨感到意外的是,他根本没有提自己,圣旨上却被加了一个头衔:左春坊大学士。
查了一下,这个官儿是正五品,属于詹事府管,但詹事府的那些官职,其实也就是翰林院的人迁转的路线,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他想了想,应该是徐阶最后在票拟上的提的,目的自然也是小小的回馈。这个官职较之原来编外的供奉学士,实际上还跳过了翰林编修这一级,应该也表达了清流对自己的初步认同。
这番人事布局,表面上仍然是清流提出的,毕竟,朱墨不是徐阶亲自举荐的吗?但实际上,事到如今,朝廷上稍微大一点的官儿心里都已经有了一点数了——
朱墨的所作所为,应该是皇上点过头的,至于皇上为什么会赞赏朱墨的方略,除了那卷青词之外,应该还有什么别的因素,却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了……
有的人认为朱墨是道士出身,应该是朝天观里的那位蓝神仙跟皇上提过;有的人则认为,应该是哪位藩王跟皇上提过,毕竟他不是姓朱的吗?又或者是锦衣卫的哪个大佬跟吕芳提过,吕芳又跟皇上进言的,比如张二、陆炳这类人,毕竟,锦衣卫不是也听他的吗?诸如此类瞎猜……
至于朱墨到底要干什么?要做哪些大事?就连徐阶、高拱、严嵩、李春芳这些大佬也不明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这位皇上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出牌,谁也猜不透……但朱墨既然已经干了大事,皇上也没否定,那就只能跟着走咯,只要步步小心也就是了……
而朱墨自己呢,总觉得应该是托老道由蓝神仙上书给皇上的那篇《运朝疏》起了点作用——
否则徐阶那么苟的人,怎么会出头举荐?干了那么多事儿,怎么圣旨一路都是嘉奖?内阁那些大佬也都不说什么?严嵩父子一伙还很忌惮?可见,嘉靖这货至少是认同一部分,最起码会认同打击群臣、强化皇权这一点,毕竟,不是要换班了吗?总得撸一撸局面不是?
当然,嘉靖那货也有一点可能是真被自己的想法打动了。他估计想让自己先干了看,干成了自然是好,不仅可以顺利地交班给裕王,还能万代千秋不是?干不成,也是拿自己一个无名小卒的人头安抚汹汹众口……
毕竟,他嘉靖跟自己确实不认识,也没有任何关系不是?至于说什么蓝神仙,谁知道是个什么鬼?总不能说这一番大事都是蓝神仙和他朱墨鼓捣出来的吧?
思来想去,
朱墨也觉得这一切还是蛮符合嘉靖帝的风格的,什么都在云里雾里,一片云山雾罩,好像天下所有事都是别人干的,跟他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真出了事,他大袖
一挥,扯得是一干二净……
不过,
无论如何,
势,
已经在手了。
第一步也走出来了。
徐阶、高拱、张居正三巨头,天下的清流缙绅们,毕竟已经开始回应自己的改革了。这就是好事,总比一事无成要好吧?到时候皇上要是反悔,反手打压自己,那就要多长个眼睛,提前溜之大吉。
当然,还有一点也要担心——
飞鸟尽、良弓藏,
兔死狗烹。
真干成了,也要在巅峰之际急流勇退。
不走,难道还等着嘉靖封个异姓王不成?
……
当夜的严府,
平静之中,涌动着一股不安。
几个家臣都意识到了严重性,也感到十分突然,但更多是万分的无奈。
严家被朱墨这么一打,这几个月确实乱了阵脚了……从小阁老开始就胡乱出牌,归根结底,还是太低估了对手……再说这朱墨也太年轻了,谁料得到他会那么辣手啊?
严世蕃手里举着一杯酒,却是痴痴对着窗外。高寒文、罗龙文、张经、赵文华、鄢懋卿……人人都垂头而坐,一言不发。老严嵩则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
严世蕃转过身来,猛地一口喝干了酒,像是自语道:
“八十岁的老娘倒崩了婴孩……现在好了,咱们姓严的是真臭大街啦,你们几个,想要改换门庭的,也赶个早,晚了恐怕连热乎屎都吃不上了……”
上午,他本来不同意老爹,却是拗不过,这时忍了一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出言挖苦。
而此言一出,众人立马把头垂得更低了。在座之中,罗龙文、鄢懋卿是最核心的人,这时自然要出来表态。
罗龙文干咳一声,道:
“小阁老,形势虽然不利,却远不到这步啊……朱墨、徐高张他们,的确也办成了不少大事儿嘛,皇上开心,举荐几个人,也无可厚非。再说了,赵贞吉不是丁忧复出吗,殷正茂是高拱的心腹,徐瑛又是徐阶的儿子,咱们能说什么?那几个小的,也自然是有才名的,咱们不好拦着人家啊,再说,他们要的也只是官阶,都在南京呢……
属下觉得,这几个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潘晟、归有光、徐学谟,他们都是江南人啊,还有就是张四维、马自强,那都是天下的豪族……小阁老、阁老,属下以为,缙绅恐怕已经离心了,咱们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啊……唉,小阁老先前责备的是,咱们这些人,这几年都荒废了,见机慢了不说,更是很少下去走动,都不知道
说完,
他深感事态严重,对着严嵩、严世蕃深深一拜,算是认罪了。而这番话,也的确发自肺腑,众人顿生同感,纷纷摇头自叹。
“嗯嗯,知大势者,罗龙文也……”
老严嵩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手持书卷、背负双手,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霸气,眼中精光四射。
“文官们常说,要思危、思变、思退……不要总想着进,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的进……龙文说得对,缙绅们有的已经离心了,这也不怪你们慢,是那个朱墨和他后面的人总是快了一步。
他们快,我们就要慢,他们进,我们就退……明白吗?慢工出细活,吃了亏,就要知道弥补……老夫早先就说过,天下读书做官的,大多数还是向着咱们,这个大势没有变!你们都要记在心里,一件件的功夫,要花心思从头去做!
再说了,咱们底下的人贪、通倭,他们的人就不贪了?就说
徐阶的那几个儿子,高拱的几个门生,屁股底下就真干净了?龙文说得对,不能让功夫荒废了,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要打起精神,把每一件事情都给办好了……”
“是,属下明白了。”
众人一齐鞠躬再拜。
……
老严嵩方才看起来昏昏欲睡,实际上脑子却是清醒无比,此时见属下们都已经醒悟过来,心底稍感安慰,也终于回过神来,把事情彻底想明白了——
千算万算,却想不到,八十多了,皇上快六十了,还碰上一场奇特无比的变法……
是,他严家早晚都要跟朱家摊牌,这个他有数,也大体猜得到结局,败了无非就是杀头抄家,赢了则成权臣世族,类似北朝高欢的太原霸府,很可能要实际掌控大明好几代人。
天下读书做官的,绝大多数都不会反对他严家,摊牌之日,随便一个什么事件,都可以让绝大多数官儿站在这边,他估计天下读书做官的,至少有三分之二会站过来。而黑锅呢,就让他朱家人来背着,让天下读书人都带头骂,到时候强弱对比如何,那自然是清清楚楚,谁还没个数?
甚至就连朱家的锦衣卫、司礼监的太监也会站过来好些个,比如锦衣卫张二、陆炳,太监黄锦、陈洪,都已经是富豪之族,至于张居正、高拱、徐阶,只要不杀他们,他们就感恩戴德了……
皇上的确厉害,可再厉害也都不过满天下的官儿啊,所以,他一度认为,天下的形势早已定型了,最大的赢家只有权相,区别无非就是姓严还是姓张而已……
可现在,皇上竟然变法了?还用了皇家的人物朱墨!
这位皇上啊,相知二十多年了,到了今日反而看不清了?这一刀一刀的,都是剜心剔骨啊,短短数月之内,就把二十年的严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思来想去,严嵩还真有点后悔了,后悔摊牌晚了一步,被皇上和朱家人占了先机……他自己呢,也真的老了,儿子又腐化愚拙了,竟然还被清流也跟着占了一步先手。
幸好,
他们也忌惮严家,暂时还没有动人,只是举荐了几个三四品的官儿,赵贞吉、殷正茂、徐瑛,就算现在不说,早晚也是要给个位子的,那几个小的,什么徐学谟、潘晟之流,暂时还上不了台面,至于张四维、马自强上来,那就说明一些缙绅豪族也看明白了局势,大胆地投机一把,就算投不成,无非也就是个罢官,伤不到筋骨……
这一切虽然很不利,但正如罗龙文所说,还远远没到那一步呢。朱墨和清流,到了今天,也只是刚刚冒头而已,与树大根深的严家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
严家仍然还有机会,仍然还有势,只要应对得当,天下还是牢牢掌握在他严嵩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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