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却不知道,
此时,
殷正茂也正在府衙门内窥视,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
何心隐,
他可是听高拱讲过的。
恩师曾论及天下之学,对何心隐可以说切齿痛恨!认为是古往今来最大的祸害,比之盗跖更加恶劣。他合族而居,离经叛道,脱离朝廷管控,可以说是自成一体,根本无视天下主流。
可偏偏此人又名声极大,本朝自王阳明而后,就数这个何心隐了。所以想要杀他又十分困难。
恩师曾说,这人有王阳明的名声,却无王阳明的学问德行,堪称自古名教的第一大叛徒!其道若行,则圣人之道隳矣。故而嘱咐门生,以后但有机会抓住此人把柄,就一定要除掉……
而此时,
他眼见那么多百姓和书生都跟着,全场气氛压抑悲愤,随时都会火山爆发,已经颇为惊惶。更不料,此人竟然直接打出了严惩他殷正茂的旗号,还手捧大明律!
这,实在非常棘手。
如果海瑞不在,他还可以趁着乱局将其抓住,派人将其遣返原籍,在驱散这批书生和刁民,可这海瑞,这海瑞竟然拿着张太岳的兵部尚书印跟自己硬刚,这几天已经搞得焦头烂额,若非口供已经早早套出,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恩师也是大意了一步,明明是他严家势力大,可偏偏又躲到后头!如果严世蕃派个大员下来,也就能压压这个海瑞,可恩师偏偏又自恃智谋……所幸几件大事已经办妥,否则后果还真不堪设想了……
何况,
方才他也已经听得明明白白——
这伙人已经联名上书了!
到时候朝廷可就不会只有一个声音了,那些虽然畏惧严家却又同情百姓的朝臣,就有理由抗辩。如此一来,苦心经营的诛仙大阵,就会破了一个角,到时候朱墨很可能就会跑掉……
形势如此,再杀乱民已经没有可能,再追谋反大案,虽然也可行,但势必难上加难了。如今之计,应该要稳稳阵脚,否则万一有个闪失,严家和恩师不力保,恐怕就要凉凉……
殷正茂暗叹一声,转身回到书案,同时大声道:“如果有人请见,就说本官有大事在办,一律不见!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
殷正茂当即摒开众人,提笔给高拱写了密信——
“弟子再拜
弟子筹虑不周,湖州之事,已无能为矣。幸先期二事已办妥。今海瑞携张太岳尚书印,接管府衙,缙绅虽不平,然抗倭之地,兵令通行如法,亦无可如何。此皆事之可预见者。
渠料,何心隐、颜山农煽各县秀才百余人、刁民数千人,虞府衙请愿,扬言已联名上书朝廷,欲严惩弟子。弟子自无畏惧,然末后如何,还请恩师明示。”
写完,
他又长长一叹,忽觉大明朝的事情,到了今日又陡生巨变,往后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
此时的朱墨。
心情可谓是两辈子最差的时刻。
方才从朝天观出来,虽说见到了朱七一面,可朱七一改平常的态度,竟然表现得非常为难,说话也吞吞吐吐的。
朱墨几番气恼,请他帮忙打听一下高拱和几个门生的事,可这老七竟还是扭扭捏捏,最后要走了,才吐了句话出来——
“朱公子,道爷让我们几个最近都不要出门了,说是外边儿风浪险恶……呃,朱公子吉人天相,定有天佑……”
哦……
天佑?
朱墨还能说啥?
连老道、李三爷都缩手了……
但是,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人家救过自己,而且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人物,就是个门客之类的亲信而已,还能对付严家不成?更何况,这次是天下缙绅读书人一起发难,谁又敢跟他们作对?
朱墨临走时拍拍老七肩膀,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毕竟,
这法是自己要变的,斗不过封建官僚也就就没办法了。这个亏自己还是吃下去……
“唉,大明不可挽救,大明不可挽救啊……”
朱墨一路在街上瞎逛,犹如行尸走肉,心里一直叨念着这句话,情绪真的进入了低谷中的低谷。甚至都觉,这时候连逃生都没兴趣了……如此黑白颠倒,对人的伤害太大了,简直是了无生趣!
这一回,他是真的绝望到底。此前碰到失败,斗志从来没有消退,在江南、在宣大,如此险恶,凭着一股百折不挠的蛮劲儿,不也过来了吗?以前,可以靠先进的政策、靠先进的火器,而现在呢?这些玩意儿在巫术魔法面前,连一点用都没有!
人家不跟你比智商、比水平、比远见、比谋略,人家比的是谁的底线更低啊……都把国家大政玩到了魔法层次了,还能怎么办?
这种打击来的也十分突然,朱墨真的没想到形势一下子就逆转过来。高拱那么来一下,一刀就捅到了灵魂里……
他开始觉得有点恶心,而这时,连恶心都没有了,只有麻木……只感觉真实的大明朝,与从前看过的那些原始社会没有多少区别,一个个道貌岸然,说出来的话却真的是跟禽兽一模一样……
思来想去,眼下唯一可依靠的力量,就只有吕坤、何心隐这类人了。但这些人那么天真,个个跟傻白甜似的,又能怎么样呢?
就这样,
整整大半天,朱墨都在京城的街头巷尾跟个游魂似的走着,看天不是天、看地也不是地,浑然不知道置身于什么空间……
……
与此同时,
江南。
张居正听完申时行的回报,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殷正茂暂时被海瑞架住,案子虽然能继续再查,可已经难上百倍,想要攀扯成谋反大案,也不是那么容易了。更重要是,他已经不太可能继续杀人了。
须知,
殷正茂杀的还只是南浔的六个契奴,此外邸报还有松江、嘉善、南塘等地,都同时发生了奴变。殷正茂作为一省按察使,郑必昌只要不闻不问,他就完全可以在每个地方都杀几个人。
这才是张居正最担心的。如此一来的话,阳明官学的奏疏,势必演变成血淋淋的逼宫之疏,奴变大案演化成谋反大案,朱墨五马分尸,而他张居正及眼前这几个门人,也将没有一个能撇清,一起陪着朱墨殉葬了。
这一局,堪称张居正三十二岁以来最危险的一次,差点就被活活逼死了。
长长呼了口气,
张居正想给朱墨写最后一封信,劝他逃出关外,以免皇上受累。只要朱墨肯逃走,加上何心隐这些人已经在为平民鸣冤,朝议之上,皇上有了发力之点,就能以爱民慎刑为由,适当反击,清流就算是保住了。他这封信,重点就是委婉讲清楚这点,希望朱墨能顾全大局,以一人之遁,保天下安定。
这种文章自然是非常难写,又要点透,又要照顾到交情,还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让朱墨自己决定。可谓十分的伤脑筋。
他琢磨一会儿,正准备下笔,却听门外匆匆脚步声赶来,张四维、马自强几人已经焦灼万分,进门就道:
“恩相,完了!这回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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