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傅家的鸡飞狗跳相比, 拾翠殿冷清得没有丝毫人气。
总是缩在宫殿中不肯出门的容荣难得地让宫女撑着伞,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剪刀,慢慢地走到孤零零的几株蔷薇边, 开始修剪花枝。
宫女送来容越的信, 她顺手拿剪子一起剪了,埋在泥土里:“我这个哥哥,嘴上说万事不在心, 真动了他的利益, 便坐不住了。”
她将修剪下来的树枝捡起, 一根一根地放在蹲在旁边的宫女手中,自言自语道:“王昱想逼出我的底牌,我偏不。底牌只有握在手里的时候, 威力才最大。”
她诡异地笑了笑:
“容家跟我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云中王留下的党羽, 死光了最好。
“最近天气不错, 适合出游。帮我向诡影买一批响雷弹。
“解决了楼无灾,还有傅希言。一个胖子,运气真好,储仙宫都帮你……”
她声音微微沉下去:“这么招人喜欢, 真是越来越像那个贱人。”
她捏着蔷薇花枝,任由花刺慢慢地扎进手掌中, 嘴角流露出古怪的笑意:“告诉梅下影,我要看看那个胖子瘦下来的样子。”
离除夕还剩下两天, 衙门提前休沐,可傅希言总觉得今年不会结束得这么平静。那种楼上邻居扔鞋子只扔一只的揪心感又出现了, 紧张焦虑肉眼可见, 看得傅辅都忍不住反省自己上次是不是打他脑袋打太狠, 把人打傻了。
然而事实再度证明, 傅希言对坏事情的预感总是很灵验。
下午,傅希言躺在榻上刚打了个盹儿,大理寺少卿就派人上门,请他立即去大理寺走一趟。
来的小吏口风极严,管家塞钱也不好使,一头雾水的傅希言只好匆匆披上大氅就走。
他被刺杀太多次,傅辅怕这次又是谁的阴谋诡计,亲自带人驾马车在后面跟了一路,看着他进了大理寺衙门,才放心掉头。
迎面遇上一人一马赶来的廖商。
傅辅心中一动,主动从车厢上下来,毕竟是兵部侍郎,廖商不好视而不见,也赶忙从马上下来。
傅辅说:“廖捕头也来大理寺?我儿也刚刚进去。”
廖商叹了口气:“多半是为了楼捕头的事。”
“楼无灾?他出了什么事?”
“楼无灾今晨去了画舫,画舫上布置了响雷弹。”毕竟身在刑部,关于城中发生的案件消息,他要比兵部灵通许多。
傅辅面色微变。
不管楼无灾“镐京六子”的说法是真是假,从眼下来看,傅希言和楼无灾被刺杀的频率都太密集了。
他对车夫说:“在附近找个地方歇脚,等老四出来。”
都察院虽然和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过陈家案,但大理寺衙门,傅希言还是头一回来。
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小吏见他像游客一样左顾右盼,不由好奇道:“大人难道不紧张吗?”
傅希言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我不开。”
小吏说:“不是‘夜半敲门心不惊’吗?”
“我不害人,不怕别人报仇,但怕别人害我。”傅希言摇头叹息,“这年头,好人日子可比坏人难过多了。”
小吏将人带到地方,见他的却不是大理寺少卿,而是大理寺正黄松。
傅希言与他在陈家案期间有一面之缘,当下笑道:“黄大人相请,说一声就好了,何必以少卿大人的名义,叫我路上好一阵忐忑。”
黄松道:“傅大人海涵。案子是陛下交予崔少卿查办,我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倒不是假借名义。”
傅希言疑惑道:“什么案子?竟然惊动少卿大人?”
黄松邀请傅希言坐下,给他递了茶水,才说:“敢问傅大人今晨人在何处?”
“就在家里。”
“可曾约人外出?”
“不曾。”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莫非,是我认识的人出了事?”
他脑海掠过几个名字。
相约外出……
却变成了案子……
他脑海已经浮现出一个名字,却没有说出口,而是等着黄松公布答案。
黄松一声叹息:“楼无灾楼捕头今天早晨在浐河画舫被炸伤,如今生死未卜。”
“啊?”尽管心里有了准备,可亲耳听到后,傅希言仍感心悸心惊。
黄松道:“据我所知,傅大人从洛阳回京后,就与楼捕头过从甚密,你是否知道楼捕头去浐河画舫见什么人?”
傅希言连浐河画舫在哪都不知道,更别说楼无灾去见什么人了。
从他目前已知的信息里,只能说:“我不知他要去见谁。不过,他提过自己曾遭到诡影组织刺杀,不知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黄松道:“爆炸之物的确很像诡影组织的响雷弹,一切还待查实。敢问傅大人昨日又在何处?”
傅希言说:“也在家里。”
黄松试探道:“傅大人年纪轻轻,为何日日待在家中,也不与朋友出去走走?”
傅希言苦笑道:“实不相瞒,我最近遭遇生死险境的次数也不少,待在家里,还能给你们减少些麻烦。”
黄松一时无语。
这么说也对,要是楼无灾今天早上好端端地待在家里,也就没他什么事了。可问题是,楼无灾从不去画舫,更何况一大早。到底是谁约的他?
傅希言从房间里出来,正好遇上在门口等候的廖商。
廖商朝他打了个招呼。
傅希言小声问:“楼无灾的案子怎么是大理寺来审?”京都府衙和刑部,哪个都更有资格才是。
廖商似笑非笑道:“傅巡检使看我在这里,还不明白吗?”
傅希言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皇帝将案子交给大理寺少卿的用意。这是怀疑刑部内部有凶手或者眼线。而廖商又刚好与楼无灾竞争总捕头,自然首当其冲。
至于京都府衙,早在“镐京四子案”“知机和尚被杀案”中就失去了信任。
由此也可以看出建宏帝对楼无灾的看重。
之前带路的小吏不在,傅希言便自己往外走,走到半路,突然冲出个小厮,撞了他一下,随后大理寺的衙役蜂拥而出,将小厮带走了。
傅希言在他们后面喊:“只是撞一下,我没缺胳膊少腿,不必关起来吧?”
大理寺的人没理他。
傅希言双手揣着袖子继续走,车夫在门口朝他热情挥手。
跟着车夫走过了两条街,就见傅辅坐在路边,一边吃馄饨,一边看马车。傅希言在他面前坐下:“堂堂兵部侍郎,坐在这里吃馄饨,会不会有失身份?”
穿着便衣的傅辅没好气地问:“你不喊出来,谁知道我是兵部侍郎。”
“也对,”傅希言笑了笑,转头对店铺老板说,“老板,给兵部侍郎儿子来一份馄饨,谢谢。”
傅辅:“……”
父子俩吃完馄饨,上车回家。
车里,傅希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展开一看:“普救病坊?”
傅辅微微皱眉:“什么纸条,你从哪儿来的?”
“一个小厮在大理寺趁乱塞给我的。”傅希言说,“不知普救病坊是什么地方?”
“收留无家可归老乞丐的地方,在明济寺。他给你这个干什么?”傅辅警惕起来,“楼无灾该不会也是收了这样的纸条,才傻乎乎地跑去画舫吧?你可不许犯傻!”
傅希言惊讶:“你怎么知道楼无灾去了画舫?”
“廖商说的。你和楼无灾就是一对难兄难弟,赶死这种事可千万别前赴后继!”
傅希言点头道:“爹说的对,我们就是一对难兄难弟。兄弟有难,不能置之不理”他敲了敲车厢门,对车夫说,“去乐安伯府。”
傅辅大惊失色:“我这,你这,两手空空……”
“不慌不慌,探病本就将讲究个心急如焚,两手空空上门才见真情。”傅希言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不过爹就不用去了,省的你和乐安伯两个人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傅辅脸色一黑:“什么乱七八糟的用词!等明年傅家学堂开了,你跟着晨省,重新给我读书去!”
傅希言为难:“我堂堂六品大员……”
“也就在家里丢人现眼。”
傅希言:“……”
傅希言上门前已经猜到乐安伯府里一定乱成一团,却没想到竟连个接待的人都腾不出来。
管家还是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匆匆赶来,一通道歉,说等楼无灾醒了再上门致谢,此时又听说有贵客上门,连忙匆匆离开。
傅希言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楼家在镐京的人缘极好,文官武将都有人来探望。
他回马车与傅辅感慨此事,傅辅道:“并非乐安伯人缘好,而是陛下看重楼无灾,大家借花献佛表忠心。不过一切还要等楼无灾扛过这一劫。”
傅希言拿出手里的纸条。
探望楼无灾只是个借口,他又非大夫,怎会在这时候添乱,只是心中有个疑问,想找人解惑。故而临走前,他特意问了一句楼无灾小厮的下落,乐安府仆从说一大早被大理寺的人带走,更印证了他对递纸条小厮的猜测。
“这张纸条可能是楼无灾给我的。”
傅辅反驳:“楼无灾已经躺在那里了,怎么可能给你写纸条?多半是凶手送的,你千万不能去!”
傅希言说:“也许楼无灾去之前就觉得事情不对,所以留了条线索给我?”
“听说乐安伯有意在明年为他请封世子,他身份贵重,有什么理由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
“他还不是世子?”傅希言一怔。
傅礼安十岁那年,傅辅就积极地为嫡子请封,按理说楼无灾也是嫡子,且比傅礼安名声更响,就算小了两岁,也没道理耽搁到现在。
傅辅说:“楼无灾原本有个哥哥,三岁就被乐安伯请封为世子,没两年却殁了,都说是孩子太小,福气太大,承受不住,之后乐安伯请封世子就谨慎了许多。”
傅希言叹息,乐安伯府也真是多灾多难,怪不得给儿子取名叫无灾。
马车行至永丰伯府门口,傅辅一只脚已经迈下车,回头见傅希言还端坐在马车上,立刻转回来:“你怎么还不下车?”
“我要去普救病坊。”
傅辅急了:“不是让你不要去吗?”
傅希言恳切地说:“楼无灾是我的朋友,如今他生死未卜,我不能对他的托付视而不见。说不定,这是找出凶手的关键。”
“你!”傅辅想骂逆子,可是看他坐在轿子里,稳如泰山的模样,隐约生出“我家儿子长大了”的骄傲感,阻止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你给我等着。”
傅希言看傅辅气势汹汹地下马车,以为他去找棍子抽他,连忙催促车夫赶紧走。
但车夫得了傅辅的命令,不敢擅动。
傅希言急了,干脆从马车上跳下来,用两条腿跑。
傅辅好不容易贴上老脸,请寿南山出来保驾护航,正主儿却不见了,顿时大怒,瞪着车夫:“不是让你看好他吗?”
车夫很冤枉:“四公子跑得太快,小人追不上啊!”
寿南山问:“他去哪里了?”
傅辅忙不迭地回答:“普救病坊。”
明济寺原本是京都一带香火最旺的佛寺之一,但经过“知机和尚案”后,元气大伤,不但女眷们怕被怀疑与和尚苟且,不敢再来,连男香客也怕被人误会“臭味相投”,而改去别的寺庙。
因此守门小和尚见傅希言的到来,立马奉上热烈欢迎:“施主是进香还是还愿?”
“我来找人。”
小和尚心里咯噔了一下,当初陈文驹也是来“找人”。他年纪小,心事藏不住,面露紧张:“不知施主找什么人?”
傅希言抽了张银票给他:“帮我添些香油。我想去普救病坊。”
小和尚微微松了口气,收起银票道:“施主随我来。”
普救病坊就坐落在明济寺西边的一处排屋里。
刚走近,就听到屋里传来连绵不断的咳嗽声。一个汉子蹲在门口洗衣服,傅希言看了他一眼,对小和尚说:“我之前有位朋友来过这里,我想……”
“施主稍等。”小和尚匆匆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跑了。
傅希言自己只好朝洗衣服的汉子走去。
汉子警惕地抬起头:“你是……”
傅希言道:“我有位朋友说他前两天来普救病坊问了点事,帮了大忙,让我过来谢谢,不知道是哪一位?”
汉子脸上明显有些警惕,低下头,狠狠地搓揉着衣服:“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朋友。”
“是个青年,很好看……又高又瘦。”傅希言形容了下,“一身贵气。”
汉子也不抬头,只是说:“没见过,不知道。”
傅希言看向屋里:“那我问问别人?”
汉子闻言,一下子站起来,有意无意地拦着他的去路:“屋里都是生病的老人,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更不要说你的朋友了。”
两人正说着话,小和尚带住持过来了。
住持道了声佛号。
不等他询问,傅希言已经亮明身份:“都察院办案。”
被“知机和尚案”折腾不轻的明济寺住持当即十分配合,连带着汉子也老实起来,道:“那日的确有个好看的年轻男人问过我话,不过他给了我钱,叫我不要与别人说。”
住持道:“这位是都察院的大人,不是别人。”
傅希言:“……”早这么说,我就轻省了嘛。
他问:“那青年问了你什么?”
汉子说:“问我家是不是在杏坞村,是不是因为地震逃出来的。”
傅希言觉得“杏坞村”“地震”这些词汇有些耳熟,正思索,就听他接下去道:“我说是的,他又问我认不认识张大山。”
张大山!
傅希言精神一振。是了,洛阳当铺掌柜说过,张大山就是杏坞村地震后逃难出来的!
“那你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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