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赶到的时候,  寿南山正一本正经地和虞素环讨论成亲的事:“储仙宫离镐京太远了,我们干脆在镐京风部迎亲。”

    虞素环反问:“为什么不是雨部分部?”

    风部总管认真地说:“风部近啊。”

    雨部总管寸步不让:“风部要隐藏,雨部可以放到明面上。”

    站在门口的傅希言:“……”虞姑姑,  怎么连你也……

    寿南山取了个中间值:“那要不雷部?反正上次少主挑了雷部分部,现在全镐京的人都知道地址了,  来宾观礼也不怕问不到路。”

    虞素环说:“储仙宫在镐京有宅院,  更体面些。”

    寿南山点点头,  体面很重要:“那行。我们迎完亲,再待几天,正好少夫人回门,  省的他一来一回地麻烦。”

    “你们够了。”傅希言实在听不下去,“我刚刚那句话是对我爹说的,  我的意思是……”

    寿南山对裴元瑾道:“少夫人已经主动向家里的长辈开口了,我们储仙宫不能置之不理,让永丰伯以为我们不懂礼数。我看还是找个日子跟大总管报备一声,问问宫主什么时候出关,  双方也好坐下来谈谈聘礼和婚期。”

    傅希言死死地扯着寿南山的袖子:“你听我说!之前,我跟我爹开玩笑的,  我就想试试他是不是着了傀儡道的道。”

    “我懂我懂。少夫人别急。”寿南山亲自将傅希言引到边上坐下,还给倒了杯水,  一转头又对虞素环道,  “北周朝廷应该有个钦天监吧,让他们看八字,  挑个白头偕老的好日子。”

    ……

    傅希言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拍拍隔壁的裴元瑾:“真的阻止不了他了吗?”

    裴元瑾说:“等我爹出关,  还有一段时间。”

    傅希言:“……”我该谢谢还有个缓期执行吗?

    寿南山说着说着突然转头,  盯着傅希言。

    傅希言紧张地坐直:“怎怎么了?”

    “永丰伯府对聘礼有什么要求吗?”寿南山说,  “我们可以先准备起来。”

    傅希言说:“唯一的要求就是新娘人选能不能再斟酌一下。”

    寿南山突然行礼:“储仙宫风部上下以少夫人马首是瞻,绝无二心。”他上次说的是自己以少夫人马首是瞻,这次主语变成了储仙宫风部上下,显然是认可的程度更加深了。

    傅希言跟着站起身,正色道:“今晚南虞破墙弩大举行刺,说不定明日衙门要找我回去。我先回去睡了。”

    “等等。”

    傅希言下意识地转身:“我真的不想聊……”发现叫住他的人不是寿南山,而是裴元瑾。

    裴元瑾抛了三样东西给他:“既然是送你的见面礼,你就留着吧。”

    云丝尉、培元丹、延年益寿丹。

    傅希言一脸迟疑。吃人嘴软的后果,他已经体悟至深了。

    裴元瑾丢下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收不收也没什么区别。”

    傅希言:“……”我恨,你竟说的如此有理!

    傅希言抱着东西走后,寿南山开口:“少主啊。”

    裴元瑾说:“后悔不想送了?”

    “那都是小事,我不是说这个。”寿南山语重心长地说,“我是说您和少夫人要多相处。不然他连你的声音都认不出来,这才是大问题。”

    镐京入冬后,降雨极少,傅希言清晨醒来,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才知今天竟是个雨天。

    不知这雨要下多久,明日除夕夜,不知还能不能看到烟花。

    他刚刚睡醒,脑袋里转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用过早膳,雨就停了,随后就听到傅晨省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读书——虽然傅辅三申五令叫自己搬去与他同院,但傅希言都嘻嘻哈敷衍过去了。

    和傅晨省住,他是哥,是说话算数的那个;和傅辅一个院子,他是儿子,是被管的那个。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叔叔回来了吗?”他唤来小厮问。

    小厮道:“不曾回。”

    傅希言蹙眉,今年这年尾未免也过得太艰涩了些。他背着手,迤迤然地去了傅辅的院子。

    傅辅难得举着那把宝刀比划,见他过来,大喝一声:“来,我们打一场。”

    十秒过后。

    傅希言收手不及,宝刀落地。

    傅希言忙躬身道:“父亲让我!”

    傅辅捡起地上的刀,眼睛盯着他手上的云丝尉:“东西哪儿来的?”见傅希言不答,又问道,“裴少主送的?”

    “寿武王送的。”

    “……聘礼?”

    傅希言连忙摆手:“误会了。其实我昨天说的……”

    “我都想过了。”傅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事你自己想清楚,做出决定,也是好事”

    这可误会大发了。

    傅希言刚想反驳,傅辅又接下去:“而且你能想开,与裴少主这个两情……唔,有这么个意思,也很好。总比以后赶鸭子上架要好。”他搓搓大腿,“我这个当爹的,帮不了,也阻止不了了,但不会拖你后腿,你自己看着办吧。有什么需要置办的,找你母亲去。我一会儿跟她说。”

    他说了半天,都没等到应答,不由抬起头来。

    傅希言正仰头看着青灰色的天空发呆。

    傅辅一番掏心挖肺的肺腑之言,竟然没有得到重视,有些生气:“你在看什么?”

    “这天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傅希言此刻的心头,也如这头顶的天空一般,阴沉又压抑。

    面对寿武王嬉闹中隐含的逼迫,他都可以一笑置之,因为背后还有父亲,还有家族,不至于无路可退。可是当傅辅说出今早这番话,他便知道,自己其实早无退路了。

    所有的选择早在他服下七颗混阳丹之后,就已经注定了。

    他没有路。

    裴元瑾也没有。

    虞素环,寿南山,甚至裴元瑾……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告诉他这个结果。

    只是他一直心存幻想,像每个遇到困境的子女一样,想要龟缩在父亲的羽翼下,寻找一丝喘息之机。然而,父母并非无所不能,人总要长大,很多事总要自己面对。

    当傅辅这样传统的父亲也选择了退让、默许,就说明此事确实没有转圜余地。

    开卷考的答案早就写在了黑板上。

    是他迟迟不肯下笔。

    ……

    不过,往好处想,他爹能给出这样的答案,至少说明他没有被傀儡道控制吧。

    “昨天刺杀的事有新消息吗?”傅希言突然转换了话题。

    “嗯?”傅辅愣了下,才道,“一大早就去京都衙门打听过了,昨夜一共发动了十六起刺杀,用的都是南虞破墙弩,已造成十二人死亡,三人受伤,唯一全身而退的,只有你。”

    傅希言震惊:“破墙弩威力这么大?”昨日的箭被裴元瑾挡下,他倒没有太大感触。

    “北周强于兵,南虞强于械,破墙弩更是其中佼佼,若非威力太大,一弩只能射一箭,只怕当初的南虞皇帝绝不会安心困守南方。再加上昨日事发突然,南虞有心算无心,箭上还抹了见血封喉的箭毒木汁液,不会武功的人,根本避无可避。能留下命的,除了你,都是武将,躲开了关键部位不说,还当机立断断尾求生,才侥幸保命。”

    傅希言问:“确定是南虞?”

    傅辅道:“弩是南虞的弩,毒是南虞的毒,不是南虞还有谁?北周想趁南虞内乱,趁火打劫,南虞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安排一场刺杀反击,把罪坐实,这南虞小皇帝手段狠辣,颇不简单。总之,十六起刺杀,就你一个人毫发无伤,多少有些引人注目,幸好明日就是除夕,你就在家里休息,别出去招摇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也遇到刺杀了?”

    “寿武王不是把刺客尸体留在浐河河畔了吗?”

    傅希言:“……”

    傅辅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以为像储仙宫这样的组织,杀完人总会有人出来收尾。”

    傅辅说:“怎么收尾?把刺客尸体藏起来?那不被人怀疑心虚,和刺客之间有猫腻吗?”

    傅希言恍然:“也对。”他刚刚还在心中腹诽寿南山做事不讲究,现在想想,还是自己想浅了。

    “京都衙门估计今天会上门来问,你想想怎么说。”

    傅希言满不在乎:“怎么说?照实说呗。”

    ……

    京都府衙的人下午才来,捕快前面几个问题都在傅希言预料之内,但这一个——

    “不知傅大人为何会选在昨晚,与储仙宫少宫主单独乘坐渔船游浐河呢?”

    傅希言沉默了下。照实说,那就涉及对铁蓉蓉身份的猜测,以及皇帝和容家的斗争。做臣子的研究皇帝,委实不是可以正大光明说出来的事。

    可不说实话,就得编一个。

    傅希言微笑道:“裴少主来镐京这么久,都没好好出去走走。我听说浐河夜色颇美,才想带他去看看。”

    那捕快也是个老手,步步紧逼地问:“可昨日你和裴少主搭乘的并不是画舫?”

    “画舫刚刚出过事,我想着渔船小,船上有什么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更安全些。”这个理由倒是叫人无法反驳。若楼无灾当时上的是一艘渔船,大概第一眼就能看到响雷弹。

    捕快道:“两位将船驶到河心后,待了半炷香的工夫。可附近既无美景,也无美色,不知是何令二位流连忘返?”

    他这次来,有个主要任务,就是试探傅希言和裴元瑾在无第三人在场的河心究竟密谈了什么。

    傅希言显然察觉到他此行针对的目标,似笑非笑道:“两个男人,在无人打扰的地方,谈天说地,畅所欲言,不是一件很快乐很自然的事情吗?”

    一般问到这个程度,捕快便该知难而退了,偏偏来时,涂牧特意交代,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你们一位是朝廷官员,一位是江湖少主,不知畅谈何事?”

    饶是傅希言脾气不错,此时也有些动气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些压迫的气势,回答:“风花雪月。你还要不要问是哪阵风,哪朵花,哪片雪,哪轮明月?”

    都到了这种气氛,捕快硬是顶着傅希言不快的目光,多嘴了一句:“傅大人与裴少宫主是一起畅谈风花雪月的关系?”

    傅希言:“……”

    “我问完了。”在傅希言翻脸之前,捕快识趣地起身,快步走人。

    傅希言忍不住朝躲在后面偷听的傅辅抱怨:“涂牧涂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傅辅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镐京潜藏着这么多南虞细作,又杀了这么多人,涂牧难辞其咎。他这是病急乱投医,想从你嘴里问出点东西去讨好陛下,将功补过。”

    傅希言翻了白眼:“我能有什么东西让他将功补过的?”

    “不好说。涂牧这次是被逼上了绝境,他为了活命,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傅辅面色凝重,“还是要先下手为强。你身为京都巡检使,先去告他一状!这样,即便他要构陷你,也会被认为是报复。”

    傅希言一向与人为善,不愿得罪人,可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面团子。加上涂牧的确碌碌无为,尸位素餐,参他也是分内之事。

    都察院放假,他亲自将参本送到通政司。身为京都巡检使,他可以直接递奏章呈皇帝御览,但皇帝什么时候看,那就不一定了。

    他粗粗看了眼通政司上表的名录,密密麻麻,自己踩着下班点儿来,已算很晚了。

    他随口问文书:“你们除夕不放假吗?”

    文书苦着脸:“原本留人值守便可,可出了这档子事,群情鼎沸,一两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只希望明日能好些。”

    可谁都知道,南虞打得这一巴掌,既精准且狠毒,一时三刻实在很难缓和。

    北周武将纷纷上书请战,文臣里倒有反战派,可在这十二条人命前,实在不好直接开口,只能暗戳戳地跟皇帝嚼舌根。

    宰相蒲久霖便是其中代表:“南虞内乱如鹬蚌之争,北周按兵不动,便获渔翁之利,贸然插手,恐使鹬蚌求自保而并合,反为不美。”

    建宏帝说:“北周重臣,蒲相同袍,就在这镐京城中,朕的眼皮子底下遇害,主谋是谁人人皆知,而蒲相认为朕应该忍气吞声,等着天收南虞?”

    蒲久霖听出他口中的怒意,依旧不卑不亢道:“小惩大诫,适度为宜。”

    “哦,蒲相以为,如何个小惩法?”

    “陛下可陈兵边境,再调水军迫近江城,以示军威,要求南虞派使臣前来镐京申释。另外,再派使臣前往榕城,暗中结交摄政王之子秦昭,以助其势。”

    建宏帝说:“朕记得朕曾两度派遣使者于摄政王,都被拒之门外。”

    “此一时彼一时。昔日摄政王如日中天,独掌南虞朝纲,自然可以目中无人,如今摄政王身死,其子秦昭借父余威仓促起事,诸事不具,正需臂助。榕城与我朝南北夹峙南虞,合则两利,岂有不应之理?长此以往,此消彼长,南虞两面应付,国力削弱,是必然之势。到时候,再出兵南伐,水到渠成!”

    建宏帝道:“这一等,又不知多少年。”

    蒲久霖躬身道:“陛下春秋鼎盛,等得起。”

    建宏帝不置可否。

    听闻宰相代表文臣偷偷向皇帝进言,武将也坐不住了,派出皇帝竹马太尉刘彦盛。

    皇帝接见刘彦盛,态度自然了许多,直接盘膝坐在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想说什么说吧。”

    但刘彦盛不敢造次,榻边跪坐,仿佛闲聊般地说起:“新年将至,臣的弟弟送来家书,说他不思回家,只是常常站在城楼南望,不知何日渡江。”

    北周有三位边境统帅。

    驻守北境的平罗郡王,驻守西边的海西公世子,以及驻守南防的刘太尉之弟,骠骑将军刘坦渡。

    建宏帝笑道:“好志向,虎兄有虎弟啊。”

    刘彦盛道:“此次南虞之举,乃挑衅国威,是否叫坦渡还以颜色?”

    “南虞派的是死士,坦渡乃朕的心腹爱将,不可相提并论。”建宏帝摆手,将手边的点心推到他边上,“吃吧,你一向嗜甜,得了一口烂牙,夫人管得严,也就在朕这里能吃上一口。”

    “谢陛下恩赐。”刘彦盛笑着吃点心。

    “你家和永丰伯的亲事商量得如何了?”

    刘彦盛见他转移话题,识趣地不再提刚才的事,顺着往下说道:“说来也巧,坦渡有个儿子,原本和当地知府之女定了亲,过完年就要成亲了,不巧前阵子巡检使揭发那知府私通南虞,一家子都拿下了,正往镐京里送。我先一步收到消息,便想着他与致远年龄相仿,娶永丰伯家的女儿刚刚好。永丰伯人在镐京,两家也算是知根知底。”

    “知根知底。”建宏帝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笑道,“说的不错,傅家根基在南防,坦渡若能得到傅家支持,日后南伐,也能顺心顺意。”

    刘彦盛低着头吃点心,也不知听进去几句。

    随着傅家嫡系与旁系冰释前嫌,今年除夕,在京的族人便拖家带口地赶来永丰伯府祭祖。傅夫人好久没有主持过这样大场面的宴会,繁忙中难掩眉宇间的神采飞扬。

    傅礼安身为嫡子,是下一代的领头人,族中同辈都围绕着他说话。

    傅夏清则跟傅夫人身后招待女眷。

    傅希言原本想找个地方躲懒,奈何傅轩还守在皇宫,他是此时家中除了傅辅外,唯一有官职在身的人,自然要肩负起招待的责任。

    可应付长辈实在心累,尤其他们哪壶不开提哪壶,最爱问他的姻缘。

    傅希言起先还拿傅冬温顶缸:“三哥还没有定亲哪。”

    然而,男人嘴碎起来,不逊于任何人:“定亲要趁早。你三哥也可以一起相看。”

    傅辅招呼完一波人,正好走过来,哈哈笑道:“他已经有心上人了,你们不必替他操心。”

    “哦,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千金啊?”其他人更感兴趣了。

    傅希言斜眼看老爹,看他怎么收拾局面。

    傅辅气定神闲:“他从小喜欢练武,前阵子不还出去了一趟,认识了江湖人,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

    “江湖人啊。”族人顿时有些不大满意。

    傅辅说:“我对他要求不高,只要自己心里喜欢,对方家世清白,婚后相敬如宾,平安顺遂,也就可以了。”

    族人想起老永丰伯当年的做派,就是为了一点权力,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不免以为傅辅是为免嫡庶之争,所以让傅希言低娶,顿时觉得也是家庭和睦之道,纷纷点头道:

    “也好也好。”

    “什么时候成亲,我们随礼。”

    “我傅家本就是靠军功挣得的家业,未来侄媳妇擅武,正是相得益彰啊!”

    一群人哈哈大笑。

    听得傅希言头皮发麻,朝傅辅使了个眼色。

    傅辅手背在身后,朝他挥了挥。

    傅希言如蒙大赦,面带笑容,步步后退,慢慢地退出了人头攒动的厅堂。

    这边待不得,回房太寂寞,傅希言走着走着,便来到了自己原先住的院子外。

    寿南山正在门口贴对联,见他来了,哈哈笑道:“我就知道这个日子少夫人一定会来。”

    傅希言扭头就要走,寿南山忙道:“少主正在里面等你呢。”

    傅希言问:“等我做什么?”

    “您进去就知道了。”

    傅希言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好奇地往里走,就见他们将屋里的八仙桌搬了出来,几个没见过的人兢兢业业地干活。有的擀皮,有的包饺子,还有的在空地搭炉子。

    傅希言吃惊地问:“厨房没有送来饺子吗?”

    虞素环笑眯眯地说:“厨房送的饺子哪有自己包的好吃。”

    傅希言:“……”

    可是你们都没有动手包啊,这和厨房送的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虞素环他们的乐趣所在,哪怕是看着别人包饺子,也比单纯地吃饺子要有过年的氛围——尤其是,他们只需要在旁边翘着脚嗑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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