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细雨顺着长江一路飘入秦淮河, 棉絮般的轻柔触感为金陵越来越闷热的夏夜增添了一丝丝精神上的凉意,秦淮河畔的人潮比平时还更密一些。
裴元瑾乘坐的珍宝船正随着这场朦胧夜雨进入了金陵城中。此时,正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 画舫传来吴侬软语独特的唱腔,几丈一曲,曲曲绕梁三日, 声声回味无穷。
突然——
一条小舟如飞鱼一般, 从河面窜起,在空中滑过一条优美的弧线, 又一头扎回河上, 溅起的水花、推开的波浪, 如利刃般,突兀地划破了这纸醉金迷的梦境,引得众人竞相探头观看。
傅希言驾着船落回水面后, 又在原地转了360度, 高举双手, 完成一个定格。
反正他们一入南虞,灵教方面必然会关注, 自己高调低调都一样, 所以他一点都不怕出场方式张扬——跟着少主还怕什么张扬!
咚。
后面的珍宝船轻轻地撞了小舟一下。
傅希言晃了晃身子,脚下的船顺势往前漂出了三四丈,然后慢慢停下来。
傅希言回头——
裴元瑾站在船头、灯火辉煌处, 朝他微微一笑, 亮堂堂的光照着他英俊的五官, 仿佛在闪闪发光。
傅希言从小舟跃起, 跳回船头, 一脸严肃地说:“追尾事故, 撞得有点严重,扣十二分,罚没驾驶证,以后不许撞别人。 ”
裴元瑾似懂非懂:“十二分?我原本有几分?”
傅希言笑眯眯地不厌其烦地和他唠着前世梗:“有十二分啊。”
“那岂非没了?”
“是没了。”
“那何谓驾驶证?”
傅希言自得其乐地笑了笑:“没有就不能开车。”
裴元瑾依旧不解,且隐隐觉得这张证不似他说的那么简单,令人有些介怀,正欲再问,就听一声朗笑声,紧接着一人踏江而来,落到甲板上,正是多日未见的寿武王。
裴元瑾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眼底刚刚的笑意很快隐没了,淡淡地问:“寿总管马失前蹄,该当何罪?”
寿南山还来不及叙旧,就被戳中伤处,低头苦笑道:“金陵是灵教大本营,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单枪匹马闯入总坛救人啊。”
傅希言好奇:“谭不拘为何会被关到灵教总坛?”
寿南山见四周探究的目光越来越多,便道:“我们不如回船里再详谈。”
他们三人回船舱,小桑去捞小舟,小樟去买熟肉温酒,潜龙组则将整艘船守了个密不透风,船沿着秦淮河继续前行。
秦淮的酒肉味道都极不错。
傅希言啜了一口小酒,吃了一块大肉,准备听寿南山长篇大论说故事。
寿南山也不负所望,起了个十分普通的头:“少主可还记得谭不拘失踪前,在镐京城里做下的事?”
一般人遇到这种问题,大多会顺便将谭不拘失踪前做的事复述一遍,然而裴元瑾只是淡淡道:“记得。”
但傅希言不知道啊,他好奇地问:“什么事?”
裴元瑾这才低声解释道:“谭不拘是镐京风部总管事,而风部当时在镐京开了一家当铺,在我抵达镐京之前,又匆匆关了门。”
傅希言说:“这家当铺不会刚好有‘白泽’的标记吧?”
寿南山立刻竖着大拇指赞叹:“少夫人果然料事如神。”
这马屁拍得实在不算高明,可说话的人是武王,那高不高明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傅希言必须给面子,要对这记马屁表现出极其愉悦的陶陶然,以示感激。
如此有来有往,默契浑然天成,两人一段时间没见,相处倒似更和谐了。
寿南山心中满意,继续说:“谭不拘执掌镐京风部,对风部消息动态最是敏锐。白泽当铺与钱庄暗中掌控情报网,自然会引起他的警觉,于是他假借开当铺,加入了这张情报网。”
傅希言没想到谭不拘竟然主动当了卧底:“那后来呢?”
寿南山说:“风部本身就拥有情报网,他开了当铺之后,又有南虞谍网的各路情报自动送上门来,他如鱼得水,没多久,就被升职了。”
傅希言想了想:“不会刚好就在我们抵达镐京之前吧?”
寿南山点头:“就好在你们抵达镐京之前。这件事本身就存在风险,谭不拘跟着对方走了以后,才知道当铺的背后主谋是灵教,而对方也早已看穿了他的身份,是想通过他,放长线钓大鱼,所以还特意给了他求救的机会。”
傅希言道:“钓到一位武王,也是大鱼啊。”
寿南山苦笑:“可惜,我这条鱼没能与他们鱼死网破。”
如此看来,形势严峻。
傅希言看看他,又看看裴元瑾,斟酌言辞:“我年纪小,不懂就问问。武王都干不了的事,我们……是不是还少点人啊?”
还是说储仙宫大军已经在路上了,正准备横渡长江呢?
寿南山说:“是班姑娘想见见少主。她说了,只要少主来,她就把谭不拘放了,不但把谭不拘放了,还奉上少夫人在南虞谍网做过的交易记录。有了这个,北周皇帝就不好再诬陷您了。”
傅希言想:自己现在都是在逃巡检使了,还在乎什么诬陷不诬陷的。
裴元瑾说:“她为何要见我?”
这问题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寿南山作为一个武王,在金陵城逗留这么久,不可能什么都没干。
寿南山说:“乌玄音常年留在临安皇宫,如今灵教大部分事务已然交到了班轻语手中。班轻语年纪轻轻,野心勃勃,这次找你,很可能还是为了联姻的事情。”
他看了傅希言一眼,见他没心没肺地吃着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所以还是要抓紧时间把事情办了,省的老是招人惦记。”
裴元瑾说:“如果没有来南虞,我们现在已经回储仙宫了。”
寿南山呆了呆:“回储仙宫?难道你们已经……”
傅希言敷衍地抓着裴元瑾的手,在他面前举了一下,然后该吃吃,该喝喝。
寿南山又觉得有些不太像。
那些情窦初开的小情侣,或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哪个不是羞人答答的,哪像他们……
可说不像,看两人时不时对上的眼神,又似乎是那么一回事。
他毕竟是个单身武王,一切经验都来自于观察,多少缺乏一些主观感受。
“你们到底到哪一步了?”他决定还是直接问出来。
傅希言说:“他已经见过我的家长了。”
寿南山想,这不是废话吗?都在你家住了这么久。可“家长”这个词,又和长辈有所区别。他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说:“回宫就完婚。”
寿南山立刻放下筷子:“让船掉头,直接回去。”
吃肉吃得正香的傅希言吓得筷子掉了:“那谭不拘呢?”
“拘着吧。”哪怕他是谭老的儿子,寿南山也觉得他被抓得不是时候,有些不识相了。
傅希言劝他:“来都来了。”
寿南山很乐观:“我们走了,灵教难道还敢杀了他不成?养个几年,等他们发现那小子除了吃吃喝喝,没什么别的用处,光费钱了,自然就把人给放了。”
傅希言给了他一条悲观的思路:“万一班轻语知道婚讯,恼羞成怒,把人给杀了呢?”
寿南山叹了口气:“那也只能让那小子在天上祝福少主和少夫人百年好合了。”
傅希言:“……”能遇到这样的上司,谭不拘加入风部还真是三生有幸了。
船突然轻轻晃了一下,像是人在上面跺了一下脚那样刻意。
潜龙组的小杉进来说:“灵教的人来了。”
寿南山看看在座三个,自己职务最低,只能主动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他在金陵逗留这么久,灵教几个常年在外行走的重要角色都是打过照面的,比如今日来的这位,班轻语身边最得力的人,灵教青莲使者谢云铃。
寿南山懒洋洋地站在船舱门口:“谢使者有何见教?”
谢云铃朝他躬身行礼:“代教主听说储仙宫少主大驾光临,特意命我妥善招待。我已经准备了秦淮河畔的观河居,恭请少主移驾。”
寿南山说:“我来了这么久,怎么没见你们腾出个观河居,观海居的?”
谢云铃道:“那自然是不同的。”
寿南山语塞。任他巧舌如簧,遇到谢云铃这种耿直人设,也只能徒叹奈何,跺跺脚回去。
听完寿南山回禀,裴元瑾皱眉:“我们没有自己的住处吗?”
寿南山苦笑道:“我也知道来了之后才知道,储仙宫在金陵的分部已经被挪到新城去了。”
“此事总部知道吗?”
“刚刚挪过去不久,报告应该已经送到总部了。”寿南山说,“据说新城离金陵不远,是灵教自己建起来的,前前后后花了几十年,如今已经快建好了,正在移民。”
傅希言说:“灵教好端端的,建一座城做什么?”
寿南山说:“北地就有坞堡,这座新城大概就是灵教在南虞的坞堡吧。”
傅希言好奇:“皇帝这也能忍?”
灵教这不摆明着说,对不起,我要防着朝廷,或是不好意思,我觉得南虞迟早玩完,我得建个坞堡自保。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皇帝爱听的吧?
寿南山说:“新城开建久矣,具体要追溯南虞先皇登基那一年。南虞先皇和后来的摄政王两人当时争皇位争得太凶,虽然先皇侥幸赢了,但元气大伤,江山不稳,灵教投靠得正是时候,二话不说、六亲不认、荤素不忌的的一通乱杀,不但压住了心有不甘的摄政王,还把其余蠢蠢欲动的乱臣贼子都吓住了。有这么大的功劳在,他们想要建一座新城,当时的先皇也很难拒绝。”
傅希言摇头:“也不知道会不会是饮鸩止渴。”
寿南山道:“饮鸩止渴的可不止这一位……”
傅希言一听,这就是有八卦啊,立马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准备好好洗耳恭听一番,船到了。
观河居就在秦淮河畔,不那么喧闹的位置。
灰瓦白墙,小而不简,精致非常。
与繁奢的珍宝船相比,观河居展现的是一种低调的雅致风格,房间主要靠花草、字画点缀,然而看裴元瑾满意的样子就知道,这些字画的价值更胜珠宝。
谢云铃将人带到后,并不走,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傅希言。
傅希言想:难道她是班轻语派来刺探情敌敌情的吗?但未免有些过于明显了。
不仅他这么想,寿南山和裴元瑾也发现了,或者说,裴元瑾就是他们中间第一个发现的。
谢云铃感觉到来自裴元瑾的威压,微微一怔,退后半步说:“我有件事藏在心中很久,一直想请教傅公子。”
傅希言说:“最好不要超出高中试题范围。”
谢云铃把“高中”的“中”解读为“中举”的“中”,道:“与科举无关。我想问傅公子,你找到《乾坤大挪移》《九阴真经》《小李飞刀》《长生诀》《柔柔拳》《还我漂漂拳》了吗?”
从头到尾,一字不错,一字未差,比当事人还记得牢。
傅希言:“……”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镐京埋下的种子,竟然能在金陵发芽。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梗了。
见她念念不忘,他便信口胡说道:“这个,都是些不重要的功夫。”
她问:“有多不重要?”
傅希言想,练了乾坤大挪移能当明教教主呢,也不知你们灵教有没有这门号令群雄的功夫。当然,实话是不能说的,说了后续问题更多,便随口打发道:“乾坤大挪移呢,主要是搬运用的。九阴真经是散热用的。小李飞刀,那个是变戏法用的。长生诀一般是老年人用来强身健体……总之,都是编出来。不过,这几门功夫我也没对别人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天在钱庄的人是你?”
谢云铃说:“那个钱庄是灵教下属的一处分坛。”多余的却不肯说了。
傅希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难以置信地喃喃:“灵教这么无聊的吗?”这么小的事情也传回总部?
寿南山说:“这也不足为奇。班轻语之前也在镐京,我和她前后脚到的南虞。你的消息,她在镐京的时候必然分外关注。”
傅希言想起夏雪浓走的时候,还特意提醒过他们班轻语也在镐京的事,后来一直没遇到人,便放到脑后了,又想起韦立命曾经说过诡影组织首脑的可疑人选,班轻语也是其中之一。
这位姑娘人还没有出现,但处处可见她的影子,可见影响之大。如今他们直接来到对方的地头,也不知对方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
傅希言惆怅地看着裴元瑾:“你要是被抓走了,会自己跑回来吗?”
寿南山一脸疑惑,似乎在问这是什么问题。
裴元瑾却习以为常地反问:“你为什么让我被抓走?”
傅希言:“……洗洗睡吧。”
没有混阳丹,抓走裴少主也只能干看着,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比较危险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班轻语不怀好意。
他用手肘撞了撞床友:“炖了我并不能熬出混阳丹这件事,班轻语知道吗?”
裴元瑾闭着眼睛回答:“重要吗?”
“我担心她没常识,病急乱投医。”
“放心,你能眼睁睁看着她把我抓走,我不能。”说罢,裴元瑾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傅希言:“……”
观河居的床有点小。
床上的声音更小。
“我错了。”
“我会保护你的,像老鹰捉小鸡……不是,母鸡保护小鸡那样。”
“我换个说法啊。”
“如果班轻语敢抓你,让她先抓我。她肯定是个瘦子,一定抓不动。”
傅希言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得正高兴,突然觉得好像有人在看自己,一抬头,发现裴元瑾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嘴巴。
这个节奏……
是不是有点快啊?
快的……
又似乎是他心跳的节奏。
傅希言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然后就见裴元瑾抬起手……捏住了他上下两瓣嘴唇。
傅希言:“……”
好的,我错了。
别问,问就是哪都错了。
观河居离夫子庙很近,不过此地的夫子庙是著名学府,不像前世以美食闻名于世。
说起金陵美食,傅希言最心动的便是鸭血粉丝汤,可惜这时候还没有金陵人把粉丝加到鸭血汤里,所以他们吃的鸭血汤里只有鸭血鸭肝鸭肠鸭胗。
不过,已经很美味了。
傅希言配着两只大肉包,吃得很是满足。
等他们吃饱喝足,谢云铃便适时的到了:“代教主已在总坛恭候大驾。”
傅希言觉得“代教主”这个词有点意思。教主是病了,失踪了,为什么还要代呢?
他把疑问留到三个人坐马车的时候,寿南山解释道:“乌玄音常年住在宫里,陪着小皇帝,教中事务基本已经交给了班轻语。”
傅希言好奇:“乌玄音是太师?”
说到这个,寿南山的表情有些古怪:“小皇帝年纪虽小,心思却重得很,能够在摄政王的严防死守下顺利即位,还扳倒了他,这可不是一般人有的本事。乌玄音虽为帝师,不过,她年纪也不算太大。”
傅希言奇怪他为什么两次提到年纪,细细一想,顿时惊了:“皇帝和她都几岁啊?”
寿南山说:“小皇帝十九,她大概四十出头,也就差了个二十来岁吧,不算离谱。”
这话等于是佐证了自己的猜测。傅希言好奇道:“皇帝是自愿的吗?”
寿南山说:“乌玄音已臻武神境,驻颜有术。她当年可是南虞第一美人,其风采更胜班轻语,继任灵教时,她一场灵雨祈舞,不知惹了多少相思债,偏偏一个都没看上。也不知秦煜那黄毛小儿有什么魅力,竟能令仙女动凡心。”
傅希言听他语气酸溜溜的,戏谑道:“那些相思债里,不会也有您的一笔吧?”
寿南山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
裴元瑾说:“他更喜欢乌玄音的师父。”
寿南山像被踩到尾巴般的炸毛了:“胡说,我怎么可能喜欢胡珞珞那个女人?”
傅希言和裴元吉交头接耳:
“这么多年还记得名字,那不是一般的喜欢啊。”
“虞姑姑说,当初在寿总管房间里看见过一幅画像。”
“画中人很美吧。”
“嗯。”
寿南山听不下去了:“胡说八道!我房间里就挂过观音菩萨!”
傅希言一副随你说,我就不信的表情:“不愧是武王,嘴真硬。”
寿南山:“……”
新城开放没多久,灵教还在慢慢搬迁,总坛目前还在金陵。
灵教总坛是一片占地面积极广的建筑群体,看似黑瓦白墙,实如铜墙铁壁。从上面俯瞰,是个极规则的正方形,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有好几个入口,每个入口都代表着来人不同的身份。
总坛正面向南,并列着五道大门。
正中间的门最高目测三丈,宽度可以容纳五个人并肩往里走。
其次是左边那道,只逊了一筹,开门时,需要好几个人一起推拉。
裴元瑾等人走的就是这道门。
谢云铃怕他们多心,特意解释道:“中门只有灵教教主才能开。”即是说,他们走的这道门,已经是灵教给出的最高礼仪了。
傅希言跨过门槛的时候,特意抬头看了一眼,那门框厚度起码有半丈后,万一被关在里面,逃都不好逃啊。
总坛内部布局更是复杂繁琐,犹如迷宫一般。
傅希言刚开始还想着记一记路,后来发现完全已经混乱了,可怕的是,他能感觉到谢云铃并没有刻意绕路,人家家里就是这么大。
穿过不知第几条走廊后,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空场地。场地中间坐落着一座下陷的塔。
塔不高,却深。
众人跟着谢云铃下楼梯,走了约莫三层楼的高度,终于来到塔门前。
谢云铃说:“代教主只想见裴少主,寿总管和各位请随我在外面等候。”
裴元瑾牵起傅希言的手:“我不会让他单独在外面。”
傅希言有点感动。这是怕他误会吗?其实混阳丹的作用这么霸道,他真的很难误会。
而寿南山、潜龙组、栖凤组想的是:什么叫单独?他们不是人吗?
谢云铃似乎早就想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什么也没说,就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元瑾拉着他往里走,不忘提醒:“你说过会保护我,要说到做到。”
傅希言:“……”
傅希言:“好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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