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灵教的想法如湖中乱石,在浅滩处还能看清一二,那莫翛然的心思就如深渊之低,就算下到里面,也因为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他把小皇帝在他们手上的消息捅给榕城,也不是不可能。
裴元瑾说:“既有隐患,不如放了。”
“放了?”傅希言呆住。他们辛辛苦苦,耗费了无数心血,甚至暴露了应赫对宫中的掌控才抓到的皇帝,就这么轻轻松松放了?
转念一想,他们已经从临安那座困城中逃脱了出来,已经利用完了皇帝的身份,接下来的路,继续带着皇帝,必会招致南虞方面更凶猛的追捕。
反倒是和秦效勋达成和解,将人放走,就能解除南虞追兵,而灵教方面,明日就是飞升之期,不管藏着几个武神武王,都不可能在这时候放出来,其余喽啰,可忽略不计——这是他们离开的最好机会。
到时候,就算莫翛然暗中勾结榕城找他们麻烦,也没有了理由。
傅希言初听不可思议,但越想越有道理。
不过这事儿不能这么办。如果让小皇帝知道他们嫌他累赘,想要主动放弃,那就占不到便宜了。他拉着裴元瑾,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番。
翌日清晨,在亲卫背上颠簸了一夜的秦效勋打着哈欠醒来,就见天已蒙蒙亮,众人正原地歇息休整,傅希言背对着他,深沉地望着东北方向:“武神之上,到底有没有飞升期,今日就要见分晓了。”
他身边的裴元瑾说:“那里有我父亲和其他长老在,不必担心,我们先去榕城。”
傅希言叹气:“我还是担心莫翛然会把我们带着皇帝事情告诉秦昭。”
秦效勋揉眼睛的动作微微一顿。
裴元瑾说:“南虞内战,与我们无关。既入榕城,秦昭若真的想要,那就拿去吧。”
傅希言说:“可小皇帝一路也算配合,这样做,我于心不忍。”
秦效勋拍拍亲卫,从他身上跳下来,走到沉浸式演戏的两人身后,深吸了口气道:“二位有何条件,尽管开来。朕富有四海,是名正言顺的帝王,手中筹码绝对比榕城小儿要多。”
傅希言想:你个小屁孩竟然也叫别人小儿。
并没想到说别人小屁孩的他其实比小屁孩还要小两岁。他沉吟道:“其实,我们费那么大的功夫,做了那么多事情,只有一个目的。”
秦效勋了然:“逃走?”
傅希言突然明白父亲敲他脑袋时,手痒痒的感觉了,他现在也很想在南虞皇帝头上狠狠地敲两个爆栗子,让他醒醒神,学学怎么说话。
“平安回家。”他纠正。
秦效勋不愿这时候得罪他们,自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宁越知府是太傅学生,是朕可以信任的人。朕会安排他送你们走。”
傅希言摇头:“宁越在南虞腹地,陛下若临时反悔,我们岂非白忙一场。”
秦效勋说:“朕与各位本无利益冲突。”
傅希言说:“陛下不是对乌教主情深似海吗?若储仙宫阻止了她飞升,你还觉得与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吗?”
秦效勋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似悲恸莫名,又似恨之入骨。
傅希言暗道:这是做什么?难道《胖柴不废要崛起》,牢记网址:他和乌玄音的爱情故事里还夹杂强迫、误会、阴谋等狗血桥段呢。这就要说来听听了。
傅希言说:“我们正要吃早饭,陛下有话不妨现在说。”正好促进消化。
正说着,小樟那边已经生好火,开始煮水了。
秦效勋酝酿许久,权衡许久,笃定自己现在说了什么,也无法对千里之外的新城造成影响后,才开口:“今日飞升的并非玄音。”
傅希言一直觉得灵教的新城局有种奇怪的违和感,直到秦效勋说出这句话,他才猛然醒悟何处违和。作为即将飞升的人,班轻语太紧张,乌玄音太松弛,角色完全颠倒过来了。
他吃惊道:“难道胡珞珞真的没死?”
有胡珞珞在,同为武神的乌玄音自然得不到这次飞升的机会,而胡珞珞的支持,也能令入道期的班轻语越过乌玄音,掌握大权——就像身后站着裴雄极的裴元瑾。
这么一想,班轻语和裴元瑾的确很有夫妻相。
傅希言莫名不开心,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裴元瑾。
裴元瑾:“……”伸手指,不悦地戳戳他的后脖子。
傅希言反手打他,被裴元瑾一把抓住,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拉着手。
秦效勋垂眸,深吸一口气道:“若真是胡珞珞,朕不会这么不甘心。”
剧情又拉回正题。
傅希言说:“说来听听。”
“灵教真正要飞升的人,是班轻语。”
不要说傅希言裴元瑾,连一直偷听的寿南山和易绝都大吃一惊。寿南山张了张嘴,想提问,又怕破坏他们的谈话氛围,不由有些焦急地扯了扯头发。
飞升,对每个武王武神来说,都是极有影响力的话题。
幸好傅希言对这个话题也感兴趣得很,急忙接着问:“班轻语不是入道期吗?她有什么好飞升的?”
秦效勋冷笑。
是啊,一个前途无量的入道期!
想到心爱之人命悬一线,还要为他人做嫁衣裳,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巨大的难以遏制的怒火:“因为,一入武王,灵魂就会产生异变,所以新城的阵法原本就是为还没有发生异变的入道期准备的。”
寿南山低头看自己的手,然后扭头看易绝身上那个铁桶,不由产生悲凉的共鸣。武神,世人仰慕的存在啊,却也是世间门最悲哀的存在。
可他并不后悔进入武王期。
一入武王天地换,没有一个武者能够拒绝这个诱惑。
傅希言说:“新城很早就开始建了,那时候乌玄音还不是武神吧?她身为灵教教主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吗?既然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晋升武神?”
他猜想,像灵教、储仙宫这样的大派,如果不想晋升,想要压制自己,总会有办法的吧。比如裴元瑾,他就已经在入道巅峰停留很久。
……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
傅希言扭头看向裴元瑾,裴元瑾却在研究他手里的手,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很感兴趣。
秦效勋说:“她晋升武王,是胡珞珞的临终遗命。”
遗命让乌玄音失去飞升的资格?
傅希言还想不通为什么,但裴元瑾身为储仙宫少宫主,自然明白原因。胡珞珞死了,灵教失去了唯一的武神,也就失去了威慑其他门派的高端战力,乌玄音晋升是为了填补这个空缺。
他将想法说出来,却惹来秦效勋的怒吼:“当时玄音只是入道中期,胡珞珞强行灌顶,拔苗助长……”他吼到一半,猛然意识到说漏嘴。
毕竟拔苗助长的下半句就是根基不稳,这样的弱点实在不宜让对家知道。
裴元瑾等人倒没什么感觉。
修为到了武神期,战了就很容易对手死,自己死,所以没什么弱点的说法了——弱点再大能有动手即可能烟消云散大?
傅希言说:“那乌玄音不恨灵教?”
若是他,只怕恨也恨死了吧。明明是优等生,学习努力刻苦,工作认真负责,到头来保送名额却送给了不如自己的低年级学妹?工具人也没这么个当法!
有此内情,也就怪不得班轻语留在金陵,以代教主身份统领大局,而真正的教主乌玄音只能龟缩在临安,每日风花雪月、饮酒作乐了。
傅希言代入想想,觉得乌玄音真是好脾气,都这样了,居然还帮着班轻语吸引火力,这才是真爱吧。
秦效勋吐出一口气,心里却更闷了:“她是胡珞珞收养的,恩重如山。”这年头,一个孝字,就可以压得人喘不过气,翻不过身。
裴元瑾突然说:“你希望班轻语飞升成功么?”
胡珞珞和班轻语可没什么恩惠,当初摄政王还是乌玄音冒险杀的,要报恩,也该报给乌玄音才是。这个问题直入核心,实在问得妙极。
傅希言好奇地看向秦效勋。
秦效勋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不希望。”
饭已经好了,蜀中无大将,应赫当主厨。煮了粥,还将干饼子放在锅盖上蒸了蒸,吃起来软绵绵的,比冷的时候好下咽很多。
秦效勋没什么胃口,纯属硬塞,倒是傅希言一口饼子一口粥,吃得很香。
他一直在观察秦效勋,目光专注得让裴元瑾忍不住伸手将他的脑袋转过来。
“专心吃饭。”
话里依稀带着几分醋意。
傅希言和秦效勋年龄相差不大,又都出身显贵,身上的气质与江湖大派的少宫主总是有些不大一样——至少裴元瑾看着很不顺眼。
傅希言凑过去,小声说:“你说秦效勋说的有几分真的?几分是演的?”
他倒不怀疑班轻语才是飞升主角这件事,毕竟今日就是飞升之期,真真假假实在瞒不了多久,但是说他恨班轻语,不希望班轻语飞升,就不太好说了。
灵教是南虞国教,也是国力的一部分,除非班轻语另有二心,不然小皇帝为大局着想,就应该希望班轻语飞升成功。
届时,全天下唯一一个飞升期在南虞,日后侵吞北周,是绝佳助力。如此一来,小皇子与灵教到底是敌是友,就如薛定谔的猫,在班轻语飞升成功之前,只能微妙的存疑。
然而裴元瑾当然地说:“不重要。”
傅希言愣了愣,想着这明明关系到他们能不能逃出生天,怎么会不重要?
“为何不重要?”
裴元瑾说:“世事易变,人心难测,与其关心他人,不如专注自身。”
这话实在。班轻语、乌玄音、秦效勋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有心机,话说出来,都不用拧,那水分就滴滴答答往下淌,想相信都很难。
傅希言托腮:“好吧,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按原定路线,就是去榕城,按小皇帝说的,就去宁越。
他伸出胖手,比划了一下:“要不要猜拳?”
裴元瑾捏了下他的手:“宁越。”
“为何?”傅希言其实刚刚也想到了一条去宁越更好的理由。
榕城如今的实力其实并不足以与南虞一战,只是占着各种天时的便利,让秦效勋没腾出手来对付他,双方这才相安无事。
可皇帝的踪迹去了榕城,哪怕秦昭自己不知道,南虞方面也可能会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进而引发战乱。
傅希言不是圣母,也知道秦昭与秦效勋的矛盾不可调和,迟早会有一战,却不希望自己成为导火索。
然而裴元瑾的理由更加直接:“近。”
的确,南虞有三大海港,比起南边的榕城,无论从这里出发到明州的陆路,还是从明州出发的海路,都要更近一些。
傅希言也厌倦了逃亡生涯。精神上的确有些刺激,但生活质量委实太差。正想着,他就啪得打掉了自己的脖子上的蚊子。
一行人都抹了同样的驱蚊水,就他效果不显!
他看着身边嗡嗡朝自己打转的蚊子,鸡血小剑突然从腰际飞出,直接将蚊子戳在树干上。
易绝和寿南山同时朝他看过来。
寿南山怕易绝质问,立马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就见他又慢慢地挪开了目光。
寿南山:“……”
差点忘了,质问是用动嘴巴的。
尽管中途改道,但宁越本就在他们前进的路线上,并不会白费功夫多走冤枉路。
傅希言和裴元瑾悄悄商量定,准备直接从宁越去明州。他们问过小皇帝,明州知府虽然不是铁杆保皇党,却是先皇在位时期的进士,和摄政王那边没什么瓜葛,也能帮他们出海。
此去明州,多是山路,他们应该能够在追兵赶到前,将小皇帝脱手。
傅希言说:“早知如此,我们当时应该直接从临安去越州,反倒绕了一圈。”
裴元瑾说:“你这么想,追兵也会这么想。所以,他们应该猜不到我们改道。”
不过在改道之前,他们要先和一个人会合。
柴密的确没有想到裴元瑾这行人竟然这么随性,劫持皇帝逃命的大事,竟然说着说着就改变了方向。不过他们目前追踪的方向并没有错。
他一边以捉拿朝廷要犯的名义通知严州和宁越布防,一边亲自带人朝着宁越的方向追踪。
宋旗云跟了一天,便借口他们脚程太慢,独自脱离队伍不知所踪。
祝守信知道裴元瑾身边有个武王,宋旗云这个战力至关重要,奈何他位卑言轻,嘴巴刚张,对方就连影子都没有了,一时又气又恼,只能加紧催促柴密。
如今柴密手下掌握着近千人,有六扇门的捕快,也有禁军,看着人数众多,可是放到林中,很快就被淹没了,想快也快不起来。
好在老天待他不薄,有个脚程快的捕快很快发现了裴元瑾丢弃的那条战船。柴密亲自带人在船上进行了一番搜索后,找到了小皇帝故意塞在桌子接口夹缝里的一截内衣。内衣上有龙纹暗纹,可确定身份。
知道自己的方向没错,他和祝守信等人都是精神一振。
祝守信说:“他们在此弃船,定然是上岸了,我们去岸上找。”
“等等。”柴密说,“他们上次弃船,特意将船只打碎,散落四处以掩藏行踪,这次怎么会将船正大光明地放在这里?”
自从有了柴密,祝守信就把脑子落家里了,直接问:“你觉得为何?”
柴密说:“应当是障眼法。有可能江上另有船只接应,或者,特意派高手将船送到此处,再施展轻功离开,让我们在这里虚耗时间门。”
“那怎么办?”
柴密虽然猜中了傅希言的布局,却也不敢粗心大意:“先问问附近有没有人看到这艘船是什么时候停泊在这里的。”
这件事不用他吩咐,手下的捕快也早就自发地跑去找目击证人了。
也是赶巧儿,正好有樵夫每日在附近来回,确认了这艘船出现在的时间门应该是昨天傍晚之后,今天凌晨之前。
“那就是昨天夜里。”
柴密眼冒精光:“他们离我们并不远。”
“留下五十人在附近继续搜索痕迹,余下的人随我继续往前追!”
储仙宫驻临安四大主管事,风部的应赫和雨部的王发财都已经跟在裴元瑾身边,电部的沈伯友因为赵通衢的关系,不敢让其参与到这次事件来,只是吩咐留守的人在他们走了以后,通知沈伯友闹出点动静,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
余下一位雷部主管事张巍,原先是绿林大盗,裴元瑾了解之后,发现对方尚存几分侠义,不但经常接济贫民,还建了一座慈幼院收留孤儿,投靠储仙宫也是为了洗白自身,毕竟,他一个人跑容易,但带着一院的小孩子可不容易。为此,裴元瑾尽管当时内心不喜,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此次逃亡路线一共分三段。
分别是应赫带着他们从临安城突围,王发财用船迷惑追兵,最后便是雷部主管事利用自己的旧行当,带他们在这山野林间门穿行,顺便布下几个迷魂阵,摆脱追兵。
张巍不愧是绿林大盗出身,哪怕裴元瑾他们与会合地点偏差数里,还是被他从后面追了上来。
张巍说:“少主放心,属下已经派人沿途留下痕迹,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是往明州走的。”
正准备改变方向去明州的裴元瑾和傅希言:“……”
裴元瑾说:“南虞不乏追踪高手,你的手段未免粗糙。”
张巍吓出一身冷汗:“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裴元瑾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既然如此,我们就往明州走吧。”
张巍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少主果然高明!”
旁观并洞悉一切的傅希言,就笑笑,不说话。
天很热,草很密,路很长。
他们似乎已经深陷在这片茫茫不知尽头的山林中,开始怀疑南虞这片土地上除了树木和杂草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景色。
又或者,他们到底还在不在南虞。
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北周。
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
先不说方向不对,南虞与北周还隔着一条长江,事实上,连时间门也不对。他们觉得很久很久,从黑夜走到白昼,又从白昼走到黑夜漫长时光,其实只是一天而已。
然而这一天过得委实漫长。
赶路众人的内心并不似表面那样平静。他们都在关心着千里以外的新城,不断臆想着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事,班轻语到底飞升成功了没有。
黑夜来得很迟,他们在张巍找到的山洞住下。
夜宿山洞,傅希言难得有这样的体验,却有些心不在焉。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这个世界也能有网络直播,如果没有直播,也请有网络,至少能在新城官网上看到现在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似乎看出他的焦躁,一向绝口不言的易绝难得主动开口:“不要担心。”
大概长期不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语调有些奇怪。他自己也放心了,很快闭上了嘴。
寿南山擦完脸过来:“老易,你说实话,宫主到底有没有办法阻止飞升?”
易绝点点头。
那就行。寿南山很满足地走开了,没指望能从他嘴巴里听到具体方案。
傅希言回想自己在新城的所见所闻,道:“班轻语飞升,铁塔是不是关键?”
易绝又点点头。
傅希言也满足了,他对阵法不甚了了,但小说看得多,都说阵法里有阵眼,破坏掉这个,说不定就能破坏掉阵法了。
他站在洞口外,抬头就能看到天上密布的星星,因为地势较高,这里的星星比城里看到的更大更亮。
他想起前世有个很有名的言情剧,就是用“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来形容浪漫,不由好奇心大起,暂时将新城旧城的纷纷扰扰抛到脑后,转身去找正督促应赫、张巍烧洗澡水的裴元瑾一起来实践浪漫。
“我们开始聊吧。”
“聊什么?”
“从诗词歌赋……”傅希言想起自己乏善可陈的诗词储备,决定放过自己,“算了,直接聊人生理想吧。你的梦想是什么?”
裴元瑾眉头微微蹙起:“没有。”
傅希言不相信:“人怎么可能没有梦想?”
裴元瑾道:“我从不白日做梦。”
傅希言:“……”
怪不得尔康和晴格格没成,这浪漫……也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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