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陶朱山时, 天色全黑,两人并肩走在山间小路上,不知何时, 悄然牵起了手。
夜间赶路,之前不是没有, 但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就算没闹出太大的动静,可他们知道,潜龙组、栖凤组总是在的。
如今裴元瑾晋升武王, 便堂而皇之地将人留下了——武王都对付不了的敌人,他们留下, 连拖延时间的资格都没有。
傅希言悄悄将脚尖转了几度,人便朝着旁边靠了靠, 隔着衣袖摩擦对方的肩膀, 感觉到传来微微发烫的温度,有种幸福的情绪在胸腔流淌。
他想:纵然世间还有诸多不平,纵然前方布满荆棘陷阱, 可握紧这只手,他便有无限的勇气, 拔刀而起,披荆斩棘。
……
不过首先要有刀。
鸡血小剑已经在易绝和乌玄音的对战中悉数阵亡,他要准备新的武器才行。
经过这段时间的反复修炼,他对武器材质的要求不再仅限于鸡血石,想起自己当初为了寻找鸡血石与铜芳玉相遇的经历,还捞回来一个玄武君的称谓, 实在不知所谓。
他自嘲地笑了笑, 正好落入裴元瑾的眼中, 便问道:“笑什么?”
傅希言说:“就是想起了我是万兽城的玄武君,也不知这个身份还有没有用。说起来,当初他们的麒麟君还追杀过我,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来。”
然后才知道裴元瑾竟然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小桑小樟这两个保镖。想起小桑小樟这几个月受自己连累的“惨痛”经历,他心情又低落起来。也不知道小桑这次的伤还有多久才能养好。
裴元瑾想起自己杀了麒麟君之后,虞素环为免万兽城再派新的杀手,封锁了这则消息,便道:“麒麟君当日就被我杀了。”
傅希言惊了,脑子突然就冒出前世里经常听到的一句话“饭菜不要过夜”,脱口而出:“怕过了夜会馊吗?”
裴元瑾:“……”
傅希言回过神,干笑着找补了一句:“说明他是真的菜啊。”
当时的麒麟君已经是入道期高手,比傅希言还要高出一个境界,自然不能算菜,可惜他遇到的是裴元瑾,入道巅峰就敢挑战武王,说一句同期无敌,也不为过了。
此时已经走到山脚,傅希言摸着咕噜咕噜的肚子,看着前方街市密密麻麻的灯火,突然胃口大开:“我们吃顿好的。”
前段日子,吃多了稀饭馒头饼,他终于知道什么叫淡出鸟来——他们刚离开临安,走入山林时吃的那顿又干又柴又没味道的不知名鸟肉,竟然已经是伙食巅峰,每每啃着馒头回想,都有些怀念。
不过这样的野味和暨阳县正儿八经的传统美食相比,自然也只能“退让贤路”。
盐焗鸡、蒸三鲜、梅干菜扣肉、红焖蹄髈……
一道道美食端上餐桌,傅希言只觉得口水已经按捺不住了,正要下筷,桌边突然多坐了一个人。
总不会吃饭前还要上演什么抢桌子这么老土的桥段吧?
傅希言真心焦躁极了,正要摔筷子,一看那人是易绝。
……
当时,好像,他们,的确,是……三个人一起上的山。
傅希言急忙将手里差点脱手的筷子递过去:“易长老辛苦了,多吃点。”
易绝并不知道自己差一点点就被赶下桌,看着这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一时也有些保持不住脸上的平静,抓着筷子就飞快地吃了起来。
傅希言也急忙新拿了一双筷子开动。
他慢了一拍,裴元瑾还帮他加了一块盐焗鸡。
果然是好吃好吃。
三人风卷残云一般扫荡着桌上美食,一边吃还一边催促加菜,要不是三人看着都气质不俗,老板几乎要以为
他们是哪里逃难出来的了。
他们三人吃的时候,似乎有人跑进食肆说了什么,随即食肆里就有些热闹,一群人叽里咕噜了几句,又一窝蜂地跑出去了。
但此时的傅希言眼里只有菜,手里只有筷,其余诸事,一概不理。
等他吃饱喝足,回过神来,才听到老板、伙计和熟客闲聊,说有人围着一圈蟒蛇招摇过市。人本来就是好奇心很盛的生物,明知道危险,还是有人一窝蜂地跑去。
老板没去,但伙计去了,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那条蟒蛇如何粗壮,眼神如何犀利,而它的主人又是如何的无知无畏。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想起了他远在天边的虎儿。
裴元瑾低声道:“应该是息摩崖到了。”
万兽城青龙王息摩崖的标志便是走哪都带着一条蟒蛇。
傅希言是理智的绒毛控。白虎这样的猛兽还能凭借娇憨和皮毛夺得宠爱,而蟒蛇绝无可能——再憨厚,再善良也不可能。
他光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未免夜长梦多,就不要和息摩崖见面了,直接把段谦的事情办完走人。”息摩崖信不信,那就是段谦自己的事情。
裴元瑾点头:“时间紧迫,可以多谈点条件。”
虽然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可一想到是段谦,就完全可以算作除暴安良。
他们二人去山上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却将地主晾在当场,偏偏,段谦不但不敢发火,还得好声好气、好菜好酒地招待着余下的人,心中窝火可想而知。
几日的连续放晴,炙烤大地,即便到了晚上,余温依旧蕴藏在土地里,微风吹拂,送来的也是阵阵闷热,叫人越发焦躁。
就是这时候,息摩崖进城的消息传来。
段谦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的计划里,必然是希望抢在息摩崖抵达之前完成布局,然后扫尾干净,带着梦春秋飘然远去,让万兽城的人扑了个空,事后追查,也无从下手。
可一步错,步步错。
段谦头痛欲裂。
他首先算错了裴元瑾带上流民后被拖慢的行进速度,其次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乌玄音,而最最重要的是,他派出去的眼线居然没发现息摩崖的到来。
如今这场戏只能在息摩崖的眼皮底下唱,虽然会增加真实性,却也增加了难度,之前的计划必须要推倒重来。
他冷静盘算。
花月楼机关重重,万兽城之前的探子统统有去无回,息摩崖如果逞匹夫之勇闯进去,他们也只好改变计划,直接将人杀了,给万兽城一个警告了。
如果息摩崖没有第一时间去花月楼,那他们便还有希望。
可惜这希望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游荡!
当段谦的耐心即将告罄,想要派人出去搜寻时,傅希言和裴元瑾终于吃饱喝足地回来了。
段谦立马请他们去凉亭饮茶。
监视息摩崖行踪的人也回来了,确定他住进了一家与花月楼方向完全相反的客栈里,然后便没有了动静。
段谦闻言,稍稍放心,同时也坚定了加快合作的决心。故而,傅希言和裴元瑾一落座,他便开口道:“段某向二位奉茶赔罪,今日失言,还请少主少夫人原谅则个。”
傅希言喝了这杯茶。
他们回来的路上分析了这次合作。虽然不知道万兽城与梦春秋的恩怨,但段谦和铜芳玉都不是什么好人,谁赢谁输无所谓,两败俱伤最好。
不过段谦既然愿意卧底诡影组织,又出面安置了流民,那在他们这边,身份自然会比万兽城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暂时合作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裴元瑾的道是一往无前,不是一根筋到底,一味靠储仙宫扫清江湖蛀虫,委实
杯水车薪,能借力打力,也无不可。
既然机会难得,那竹杠自然要大大地敲起来。
傅希言直言:“段公子既然提出合作,想来已经想好了筹码?”
段谦说:“息摩崖已然进城,时间紧迫,我将计划稍作修改。既然息摩崖大张旗鼓地出现,我们将计就计,干脆等息摩崖对花月楼下手时,少主可适时出现,‘发现’有两位傀儡道门人,于是与寿总管、易长老一起,将他们一网打尽。如何?”
傅希言笑道:“段公子好算计,如此一来,不仅能帮助梦春秋假死脱身,还能除掉万兽城一员大将,顺便将万兽城的仇恨值拉到储仙宫身上,一举多得,佩服佩服!”
届时,失去爱徒的铜芳玉哪里还会管梦春秋死不死,心里只会想着他们这群人什么时候去死!
段谦忙道:“绝无此意!杀不杀息摩崖全凭少主做主!我们只想借此脱身而已。”
傅希言说:“万兽城远在西陲,鞭长莫及,你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要假死,隐姓埋名换个地方从头开始就是了。”
段谦苦笑道:“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吗?可铜芳玉那女人,实在是个疯子,这十几年,我们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不知多少次,她总能花费无数心血心力继续搜索,那执拗劲儿,只怕只有死了才能消停。”
既可以是铜芳玉死,也可以是他们死。
傀儡道的人能有多疯狂,看铁蓉蓉就知道了。可铜芳玉看着似乎比铁蓉蓉要讲道理一些些,至少她脑子不太好,想的不太多,傅希言好奇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段谦说:“实不相瞒,其实,梦春秋就是金芫秀,莫翛然的关门弟子,铜芳玉的小师妹。”
咔嚓。
傅希言听到了自己下巴掉下来的声音。
怎么。他这是要在暨阳县认亲了吗?
他喝了口茶压压惊,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如果他娘在暨阳县开花月楼……
他娘在暨阳县开花月楼?
他娘宁可在南虞开妓院也不回去看看他,给他捎个消息?
傅希言心情十分凌乱。
裴元瑾看出他内心受到的冲击,接过话:“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段谦说:“我是她的养子。”
说着,他掏出三本册子:“我不知道少夫人的傀儡术从何处学来,不过,我义母乃莫翛然亲徒,传授的自然是顶正宗的傀儡术,这三本分别是《傀儡术入门》《中级傀儡术》《傀儡术大成》,你若要更进一步,可以参考此书。”
他见过傅希言使用鸡血小剑,便以为他只有《傀儡术入门》,其实后两本才是傀儡术的精要所在,真正的一派传承,因此给的这份礼不可谓不大了。
而它们也正是傅希言所想要的。
他当初敢修习《傀儡术入门》就是仗着体内有蛊,自认为是不死之躯,便是莫翛然在秘籍里动了手脚,也可以转危为安。
直到看了金芫秀留下的江湖全书,才知道体内的蛊也是莫翛然的杰作,当下便有几分惶惶然。莫翛然的蛊,他想破,自然能破,所以,有一阵子他对是否继续修习傀儡术是有过迟疑的,只是后来发现身体没出现什么不对劲,而傀儡术又的确好用,才重新练习起来。
后来莫翛然又给了《中级傀儡术》,他嘴上不说,内心却更加防范了。
段谦给的秘籍正好可以让他做参照。
看梦春秋和段谦练了这么久,还能活蹦乱跳,秘籍应该没有被动手脚。如果段谦后来动了手脚,他也可以用莫翛然送的作对比——他不信他们动手脚能刚好动到一块儿去!
段谦见他收了,心中舒了口气,正要继续说计划,就见傅希言也掏出一本《中级傀儡术》:“嗯?说来也巧,我这里也有一
本,好像是一样的。”
段谦笑容顿时微微一僵:“我这里还有一本《傀儡术大成》……”
傅希言说:“我师父说最后一本要等我《中级傀儡术》学好了才给我。”
段谦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令师是……”
傅希言比了个“嘘”的动作:“不可说。”
段谦见他傀儡术练得不精,一直猜测是铁蓉蓉死后,傅希言从她那里的拿到了《傀儡术入门》,自学的。毕竟铁蓉蓉死在刑部大牢傅希言牢房附近的消息天下皆知。
可他居然能拿出《中级傀儡术》,甚至还有一位师父,那他的猜测就不成立了。
傀儡道一共这么几个人。除了确认已死的铁蓉蓉,只有铜芳玉、银菲羽、金芫秀——他直接忽略掉莫翛然,这不是一个级别的人。其中,铜芳玉是万兽城主,想来储仙宫应该不会允许自家少夫人和对方有所瓜葛,那剩下的,就是银菲羽和金芫秀。
段谦表情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想从傅希言的脸上窥探出几分试探的端倪,但见傅希言从头到尾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仿佛成竹在胸的样子,终究是败下阵来。
他低下头,叹气道:“是段某自作聪明了。”
傅希言说:“哦?”
段谦说:“我义母是银菲羽。”
傅希言暗暗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是银菲羽,幸好是银菲羽,不然他就要和段谦称兄道弟了。不过梦春秋是银菲羽这件事,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
当初银菲羽就是拐了南岭派弟子跑的,两人一起逃去南虞,没几年,又出现一位‘螳螂毒妇’关山媚,和段谦口中的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都对上了。
而铜芳玉对银菲羽的恨意与执着也可以解释了。傅希言记得她曾经称梦春秋为“叛徒”。虽说傀儡道在武林正道的围剿下,败亡是早晚的事,可银菲羽作为第一个逃脱的叛徒,自然是集火了所有仇恨。
他还记得,虞姑姑曾经说过,傀儡道中三弟子银菲羽和四弟子金芫秀更为亲近,所以,他如果想知道母亲的消息,银菲羽是条很好的渠道。
段谦见傅希言半天不语,心抽搐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铁匣,放在桌上,肉痛地迟疑了下,才推到傅希言面前。
傅希言道:“这是?”一边问,一边毫不客气地打了开来。
既然已经送了出去,段谦便也不想再惺惺作态:“此乃天阶灵器,尚未取名。”
话音刚落,傅希言便驱动驱物术,匣中的三支中指长的小箭矢随心飞起,整个过程丝滑无比,一点都没有以往指使其他物品的生涩和迟缓。
他试着将剑撞向假山,竟是极顺畅地穿了过去,然后绕着院子转了一圈,稳稳地停在匣子上。
尽管内心说,收着点,收着点,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可真正的喜欢如何藏得住,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我中意它”!
什么叫瞌睡送枕头,他刚想着鸡血小剑没了,要准备新的武器,就遇到了天阶灵器,这,这,段谦还有个隐藏职业是圣诞老人吧?
段谦看他表情就知道,此物一出,交易便成了。
傅希言将箭回匣,手按在匣子上,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我还有一个要求。”
段谦脸色顿时一黑,心想:自己连花费十年心血打造的天阶灵器都贡献出来了,还要有条件,未免太得寸进尺了!
傅希言说:“我要见银菲羽。”
段谦沉默了下:“我要问一问。”
因为他盘到最后,猜测傅希言身后的师父应该是金芫秀,知道自己先前的谎言多半被看穿了,怕对方因此大怒,才不得不承认了义母的身份,甚至补偿性地送出大礼。
而银菲羽、
金芫秀的交情,他自然也是听义母提起过的。其实不用傅希言说,他也打算问问她,要不要见傅希言一面。
傅希言相信,如果银菲羽真的与他母亲交好,多半会见一见他的。
因为息摩崖就在城里,所以段谦不敢太明目张胆,派人去花月楼,找的也是那种风月场中的常客。那人在花月楼住了一晚上,很快就传回消息。
银菲羽说,见面可以,但不能在暨阳县。
意思很清楚,见面权当交易的尾款,必须要傅希言和裴元瑾演完这场戏,将息摩崖骗过之后,才能兑现。
如此一来,傅希言自然变得积极许多。
他主动和裴元瑾商量:“一天过去了,息摩崖还没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帮手,我们要不要想想办法,去查探查探。”
原本储仙宫风部能提供相关消息的,但裴元瑾带人从临安出逃前,就让沈伯友传令,各分部由明转暗,化整为零,短时间内不要抛头露面,以免储仙宫与灵教交恶之后,受对方迫害。
所以现在他们在南虞,和睁眼瞎差不多。
裴元瑾问:“你打算如何查探?”
傅希言从怀中掏出令牌:“玄武君听到万兽城大师兄来了,偷偷去见个面很合理吧?”
裴元瑾用蹙紧的眉头告诉他,不,一点也不合理。
傅希言说:“铜芳玉之前曾把消灭梦春秋这个任务交给我,我来都来了,不能什么都不干吧。我现在找上门去,和他商量商量,探探口风,看他准备怎么做,要是行得通,我干脆把任务接过来,亲自动手。这样,在铜芳玉面前,我是勇于承担责任,完成任务的好师侄。而在银菲羽面前,我也是勇于承担责任,完成任务的好师侄。一鱼两吃,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完美!”
说到后面,他几乎都兴奋了。
裴元瑾说:“息摩崖此人生性凶残,并不好相与。”
傅希言涎着脸道:“我相好是你,不是他,他好不好相与,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元瑾:“……”
自从陶朱山谈心之后,傅希言的脸皮就好像刷了层保护膜,看着不厚,却很坚固。
傅希言摸着下巴说:“不过,我得找个机会溜出去才行。毕竟,储仙宫和万兽城势不两立,我作为万兽城的细作,必须要谨慎行事。”
裴元瑾说:“你待如何?”
金公子亲自走访被安置的流民,顺便将捐献的米粮亲自送到对方手中。暨阳县县令听说消息之后,自然要大肆宣扬一番他的仁善之名,这样做慈善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流民是储仙宫从山里带出来的,自然不能撒手不理,裴元瑾自然要去的。
傅希言本来也在参加之列,临行前突感不适,只好留在家中休息。
等考察队伍离开县城之后,傅希言换了身府中下人的打扮,偷偷从后门出去,沿着僻静小道,来到了息摩崖下榻的客栈。
此时,午时刚过,日头正烈,客栈里的人都懒洋洋的,他问了房间号,也没人领路,只有掌柜随意指了一下方向,让他自己去找。
傅希言找了半天,终于找到走廊最后的那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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