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说要闹通宵, 要high起来,最后去的却是大佛寺。
夏雪浓理由很充分:“城门关了。”
傅希言点点头,假装信了。
夜晚的大佛寺竟然是敞着门的, 夏雪浓一边往里走,一边指着一处平房解释:“总有些无家可归的人需要一个遮头的屋檐。这里的住持说,与人方便, 与自方便。”
平房里有人,听到声音出来看了看, 见到他们极其自然地双手合十, 行了佛礼,明明衣着褴褛, 却露出了平静祥和的神色。
傅希言感叹:“这是要出家啊。”
夏雪浓笑道:“他们倒是想, 可不容易。”
傅希言疑惑:“嗯?不是下定决心就能剃度了?”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披头散发地找到老主持,哭着喊着自己看破红尘, 然后老主持就会反复询问你真的想明白了吗?得到肯定后, 就会举行剃度仪式。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寺庙门没关好,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冲进来撕心裂肺地喊“不”, 那概率都比婚礼上喊“我反对”要高了。
夏雪浓嗤笑一声:“《楞严经》《金刚经》《地藏经》……你会哪个?你就下个决心就够了?”
傅希言对着裴元瑾比了个心:“我会看到少主两眼亮晶晶。”
看着你侬我侬的两人,夏雪浓:“……”
怪不得裴元瑾死活不接受自己当初的提议, 这就是个胖狐狸精!
今夜月色很美,如水的月光流淌在树荫外的走道上,人走在上面, 好似趟入地上银河中。佛殿有僧人在做晚课, 诵念经文。
傅希言本以为自己会听得很头疼, 可不知是韵律太美, 还是他本身有几分悟性, 竟在门外驻步听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后来夏雪浓悄悄对他说:“我刚刚真的怕你一时想不开,要剃度出家。”裴少主暴怒之下不会对傅希言如何,可自己这个导游,很可能香消玉殒。
傅希言坦然道:“放心吧,他相信我不会的。”
夏雪浓以为他要说自己情根深种,六根不净,不由啧啧了两声。
傅希言说:“腌肉面我还没吃够呢。”
夏雪浓:“……”
说实话,她与裴元瑾、傅希言的交情并没有到大晚上跑来当导游的地步,选择大佛寺,也是因为这里清静,方便谈话,想来傅希言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果然,当她带他们走进东侧厢房时,两人都没有露出异色。
夏雪浓进屋之后,就有小沙弥奉茶。
傅希言说:“你是这里的常客?”
小沙弥露出憨憨的笑容:“夏施主每年都捐好多香火钱,外面流民都很感激。”
夏雪浓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我是积德。”
小沙弥点点头,双手合十:“施主功德无量。”
等他走后,傅希言看夏雪浓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夏雪浓便知道这大佛寺自己选对了。她微微一笑道:“于我举手之劳,于别人却是雪中送炭,何乐不为。”
傅希言说:“其实气氛烘托到小和尚说功德无量时,是刚刚好的,你这一句就有些画蛇添足了。”
夏雪浓瞪他:“亏我还想帮你们,真是……不识好人心。”
或许因为初次见面,双方就简单粗暴地确认了彼此的情敌关系,所以两人说话十分随性。
傅希言说:“嗯,帮我们什么?”
夏雪浓在裴元瑾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煮雪堂为何会找储仙宫帮忙?高义门又如何知道你们的行踪?”
傅希言眼珠子转了转:“原本是不想知道,如今是知道了。”
夏雪浓扬眉:“你知道了什么?”
“高义门前脚找到我们,你后脚就来了,说明你和高义门是一伙的。所以,我们的行踪是你透露的?”他可没有忘记,夏家堡是靠贩卖情报起家的。
夏雪浓坦坦荡荡地承认了:“相识一场,我自然站少主这边。煮雪堂投靠赵通衢,我岂能坐视他们做大?当然要帮你们扳回一城。”
傅希言笑笑:“大恩不言谢,你有什么好处?”
夏雪浓说:“投靠赵通衢这个点子,是我一位堂兄给煮雪堂出的。我和这位堂兄有些不对付。”
傅希言恍然大悟:“夏家堡好打算,两头下注。”
堂兄通过煮雪堂,搭上了赵通衢这条线。而夏雪浓则借着高义门,与他们站到了一处。未来,不管赵通衢和裴元瑾谁胜谁负,至少夏家堡不输。
夏雪浓没想到傅希言年纪轻轻,目光老辣,竟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家的算盘。她叹了口气:“夏家堡是夏家堡,我是我。我虽然是夏家人,可坐上了你们这条船,你们的利益才是我的利益。”
这话倒也没错,如果赵通衢赢了,堂兄背后的夏家堡屹立不倒,可对于倒向储仙宫的夏雪浓未必有好处。
“而且,”夏雪浓狠狠地瞪了傅希言一眼,“裴少主辜负了我,但裴宫主对我不错。他若是知道我帮了干儿子,没帮亲儿子,应该会伤心的吧。”
讲得很好听,但傅希言心知肚明,寻根究底,怪当初裴雄极表态太早,让夏雪浓与裴家捆绑太深,她固然可以借着裴家悔婚大闹一场,与裴家一刀两断,但赵通衢名义上还是裴雄极的义子,她这边断了,那边也未必肯收。跟着裴家一条道走到黑,说不定裴雄极还会对她另有补偿。
今晚这场久别重逢,看似随意,其实处处机巧。
夏家做情报生意,自然不会错过傅希言大闹南虞皇宫时的真情流露。知道储仙宫未来少夫人关心百姓,关心民生,才有了夜游大佛寺,小沙弥道破夏施主善行这出戏。
当然,夏家赞助佛寺必然是真人真事,但博取好感也是真心真意。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傅希言不说了然于胸,也能猜出个七八分。
他微笑着:“既然夏姑娘已经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那我也就不客气地问了,你打算怎么帮?”
夏雪浓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夏家堡的生意我可以做主七成。”
傅希言说:“储仙宫有风部。”
她冷笑:“里面却不知道掺和了多少赵通衢塞进来的沙子,风部有关于赵通衢的消息你们敢全信吗?”
傅希言面不改色:“可夏家堡你也只能做主七成而已。”
夏雪浓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从头到尾没说话的裴元瑾,想知道他的态度。
裴元瑾进厢房之后,就坐在椅子上,怡然自得地喝着茶,也就傅希言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看一眼,其他时候都是安静地坐着,一副全权委托的模样。
当初,两人之间可不是这个气氛,这个态度。这才过去多少天啊。
夏雪浓由衷佩服起傅希言来。若裴元瑾天生断袖或没主见,她也就认了,可她认知里的裴少主从来不是个好脾气,也不知傅希言是怎么做到的。
她摇摇头,单方面结束了今晚的兜圈子,直截了当地抛出手中筹码:“赵通衢最近可能有大动作。北周各地雷部主管事都有回宫述职的迹象。这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们注意些。”
傅希言扬眉:“只有雷部?”
夏雪浓说:“赵通衢名义上只是雷部总管,其他分部就算有动作,也不会太明显。”
傅希言点点头:“还有其他消息吗?”
夏雪浓眨了眨眼睛:“我只能做主七成而已。”
收到好处的傅希言立马是另一番面孔:“自谦了不是!巾帼不让须眉,妇女能顶半边天。有夏姑娘相助,我们如虎添翼啊。有什么消息您直说啊,我们谁跟谁啊。我们好了您也跟着风光不是?”
夏雪浓:“……”
她忍不住又看向裴元瑾,很想揪着他的领子咆哮,你到底看中他什么了?
裴元瑾与她完全没有心电感应,依旧温柔地看着傅希言,而傅希言也对自己的应变能力颇为自信,整个房间里,只有夏雪浓感觉到了窒息。
……
今年夏夜真闷热啊!
夏雪浓既然下决心要坐上少宫主的船,当然不会送出这么一条无关紧要的消息就算了。那个闷热的夏夜,一对男女围绕着一个男人,达成了合作协议。
听起来很诡异,事实确实如此。
夏雪浓给了傅希言一块紫檀木雕刻的令牌,如果他需要消息,只要挂着令牌,在大街上走一圈就好了。夏家堡没有固定的分部,却拥有散落天下的情报网。
情报网上的人未必忠于夏家堡,却可以为他们带来各式各样的消息。
按照傅希言的理解,就是满大街的人都可以赚夏家堡的外快,只要你有时间有渠道。这种经营方式有利有弊,按裴少主的看法,组织太松散,缺乏针对性,但傅希言也看到了好处,成本低廉,不容易遭受打击。
不管怎么样,傅希言又多了一个可以买消息的地方。
他想起当初的南虞谍网,忍不住同情裴元瑾:“你幸亏遇到我,不然左手一个班轻语,右手一个夏雪浓,你想偷偷藏个私房钱都难。对了,你是不是在北地还有一个……”
裴元瑾凑过去吻住他。
许久,才松开。
傅希言喘了口气:“那姑娘叫……”
裴元瑾低头,继续亲。
许久。
又许久。
差点喘不上气的傅希言:“我错了。”
马车缓缓驶入府君山山脚小道,一路护送的潜龙组栖凤组纷纷现身,围着马车徒步前行,驾车的小樟放慢速度,缓缓停在山脚下的凉棚前。
凉棚是储仙宫的产业,所有上山的人都要在此登记。
傅希言从车里探头,心想:要是储仙宫改行做景区,这里就是现成的售票处啊。
裴元瑾没有下车,都是小樟跑腿,一会儿,他带着个书生打扮的人,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来了:“请少夫人按指印。”
傅希言翻了翻册子,上面竟然记录了很多人的指印,裴元瑾、寿南山、赵通衢……他好奇地问:“为何要按指印?”
小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强调是“规矩”。
裴元瑾说:“以防万一。”
傅希言便按了。
过一会儿,小樟又捧着个水晶球一眼的东西过来了。
傅希言喃喃道:“不会还要测灵根吧?”
裴元瑾问:“何谓灵根?”
傅希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不忘与他一问一答:“你不用测,一定是火灵根。唉,我应该是雷系吧,理科搞电最好了。双灵根的话再加个金灵根,制作零件不费力,简直爽歪歪。”
有听没有懂的裴元瑾:“……”
傅希言将手掌放上去,水晶球亮起了蓝光,但颜色微微偏淡。
书生脸色微变:“少夫人这是……”
裴元瑾道:“南虞受的伤。”
书生这才松了口气,朝车厢行礼道:“姜药师已经回来了,祝少夫人早日康复。”
傅希言隐约察觉水晶球不同寻常,却还是保持着礼貌平静的微笑。
等书生退去,马车重新上路,傅希言才悄声问:“什么情况?”
裴元瑾说:“那是天阶灵器,叫‘魂灵’,人的灵魂有没有受损,有没有多出一个,都可以从它的颜色上看出来。”
傅希言敏锐地察觉到它是用来针对傀儡术的。他因为使用控灵术,分过魂,所以魂魄比一般人要淡一些。联想之前的指印,岂非就是前世中常用的刑侦手段?储仙宫不愧是正道领袖,真是把什么阴谋诡计都算到了前面。
他感慨:“要是能人手一个‘魂灵’,那傀儡道也就无所遁形了。”
裴元瑾摇头道:“‘魂灵’需要地阴冷泉滋养,每日使用次数也有所限制。既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耗费太过。”
傅希言感慨:“灵器啊。”
天阶灵器大多是天地自生的,比如“魂灵”。像赤龙王这样,由天阶灵物经过后天改造而成的,是极少数。
一是因为后天改造所消耗的灵物并不好找,其成本往往比天阶灵物本身更高。
二来,能够后天改造天阶灵石这样的天地灵物的人,已经超出了普通工匠的范畴,往往需要武王或以上的武力加持。
比如赤龙王,就是裴雄极亲手为儿子量身定制的。
傅希言手里的云丝尉、风铃,品阶虽然没有达到天阶地阶,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了,只说他们的创造者,境界不会低于入道期。
傅希言和裴元瑾小声说着话,突然就产生了自己可以靠着这个发家致富的念头。
做什么香皂,做什么玻璃,干脆造自行车吧!最好是灌入真气能自己转起来的……或者汽车,以灵气为动力,岂不廉价又环保?
裴元瑾见他说着说着,思绪就散了,习惯性地捏了捏他的脖子。
傅希言回神:“嗯?”
裴元瑾道:“不要告诉别人你修炼傀儡术。”
傅希言:“……”还要告诉别人吗?寿南山,易绝,小樟小桑……他们不都知道了吗?
裴元瑾道:“他们不会说。”
傅希言想了想,点点头。从山脚下的“魂灵”可以看出储仙宫对傀儡道的警惕,就算自己不打算炼制人傀,让问心无愧,却也要防止别人拿这个做文章。
马车行到山腰,就听一声亲切的虎啸从上方响起。
傅希言立马车厢里探出头:“儿……”
一道白色身影从山上一跃而下!
“砸!”
这儿砸是真的砸下来的。
傅希言只觉得车厢顶发出一声“砰”的巨响,马惊恐地停留在原地,软倒了四肢,白虎从车厢上跳下来,如王者归来般走到马车前,朝着傅希言发出低吼。
要是以前,傅希言怕是已经跟马儿跪在一起了,但此时,白虎凶猛的脸上写的都是对爸爸的思念啊!
他跳下马车,抱住虎头。
白虎努力扒拉着前爪,想要将他抱住。
“儿砸,你怎么……”傅希言用力地嗅了嗅,“臭了?”
“……”
人与虎四目相对。
傅希言放开手,退回车辕,闻了闻衣服,露出嫌弃的表情。
这可捅了虎心窝了。白虎疯狂怒吼,表达它对他嫌弃自己的不满。
傅希言用嘴巴哄了半天,不见效。白虎非要将脑袋凑过来,让他再好好亲一个,傅希言嘴巴说得好听,但表情和行动都在嫌弃。
白虎伤心了,去扒拉门帘,想要向另一个爹告状。
另一个爹冷酷无情地拉过傅希言,挡在了身前。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裴少主!
傅希言说:“你说,如果有一天火星撞地球,你是不是就让我夹心饼干的馅。”
又一次有听没有懂的裴元瑾流露出了费解的表情。
虞素环抱着狸猫下山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虎飞人跳的画面。
马车继续爬山,越往上,越凉爽。
傅希言坐在车辕上,背对着裴元瑾放冷气:“你不是嫌弃儿砸臭嘛,我身上也有味道。”非常双标地忽视了自己才是第一个嫌弃的人。
裴元瑾目光默默地掠过看好戏的虞素环,凑到他身后,伸出双臂,抱住他道:“嗯,嫌弃它,不嫌弃你。”
傅希言缩了缩脖子,似乎觉得肉麻,但嘴角咧得高高的,眼睛眯成两条线,从上到下都洋溢着快乐。
储仙宫虽然名震四海,建筑却很古朴,既没有镐京皇宫的宏伟,也没有西湖河畔的情调,但擅长兵法的人见了一定会明白,这些看似普通的建筑都是为防御服务的。箭楼、瞭望台、垛口、瓮城……只要愿意,它随时能变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
今日少主回来,常年闭合的中门大敞着。
寿南山站在门口,身边虽然没有青驴,却拿了一根拂尘。
傅希言一下车,目光就被拂尘吸引过去了。
怎么说呢,拿拂尘的不一定是老神仙,也可能是宫中的老太监。不过,这种至理名言还是不要和寿武王分享了。
两人笑哈哈地寒暄。
傅希言称赞他手持拂尘果然仙气十足。
寿南山说:“有个趁手的武器,打架的时候不吃亏。”
虞素环说:“赵通衢送的礼物看把你高兴的。”
傅希言:“……”拂尘居然是赵通衢送的?他顿时看寿南山的眼神都变了,寿武王啊寿武王,看你慈眉善目的老神仙,怎么也能做墙头草呢?
寿南山却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还高兴地说:“不收白不收。”
虞素环说:“小心拿人手短。”
寿南山将拂尘甩来甩去:“我先玩两天,玩腻了再还回去。”
傅希言:“……”怎么,赵通衢也接受七天无理由吗?不过他见裴元瑾无动于衷,便明白赵通衢送礼物大概不是一次两次,虞素环揭穿也不是真心警告。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人往里走去。
储仙宫从外面看着不大,真走进来才发现别有洞天。它竟有一部分简直镶嵌在山体内部的。而且为了光线,放了各种夜明珠和火把,仿佛一座不夜城。
虞素环要带傅希言另外住,裴元瑾却直接将他拉回了自己房间。
虞素环无奈道:“到底还没有成婚。”
裴元瑾握着傅希言的手不肯松开。
傅希言:“……”
第一天上门,就住一起的确不太好。但是,储仙宫这么大,一个人住心里又有些慌。略作权衡,他就顺从了自己的心。
反正他和裴元瑾是捆绑定了,不太好就不太好,还能退货咋的。
想到这里,这里就大大方方地拉着裴元瑾,进了他的房间,然后……就看到房间里坐着一位身材高大,气质冷峻,面容与裴元瑾有着七八分相似的青年。
……
据说裴元瑾没有叔叔伯伯哥哥弟弟。
据说武神好像是能够青春永驻的。
所以……
不用结论了,虞素环和寿南山已经行礼:“宫主!”
傅希言一惊,舌头顿时有些不听指挥:“宫宫……宫……”
裴雄极愣了下,反应极快地拽下自己身上的玉佩,递给他:“改口费。”
傅希言:“?!”
等他一脸懵逼地捧着玉佩,跟着虞素环和寿南山走出房间,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个时代,丈夫的爸爸也可以叫公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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