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蹭蹭他放在枕边的胳膊:“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杀我,  心境无法进入遇死寻生的状态。”

    裴元瑾沉默了。

    他可以在很多方面给傅希言启迪,唯独濒死之境,  他无法给予,  甚至连想一想,都会令他剑意沸腾。

    两人正在被窝里说着悄悄话,就听外头跑步声由远而近,  小厮在门外嚷嚷道:“少爷,外面有人找你。”

    傅希言从裴元瑾身下探出头:“谁?”

    “秦岭镖局的人。”

    傅希言:“……”

    都说六月的账还得快,  那也没有第二天就来催的吧。

    镖局来访的阵容强大。副镖头带队,十六个镖师随行,客堂的椅子坐不下,管家又加了座。

    近二十个壮汉济济一堂,正襟危坐,仿佛随时要拔剑出鞘一般,气势惊人,小个子坐在旁边,  格外叫人容易忽略。

    但傅希言一进门,率先迎上来的却是小个子:“四方商盟陈家六管事,  给鉴主请安。”

    傅希言依稀觉得他有些面熟。

    六管事连忙指挥镖师送上一个竖直的、一臂长的锦盒:“你当时要的东西,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紧赶慢赶地送到江陵,还是晚了一步。这才托秦岭镖局的当家们一路胡送来,请您。”

    傅希言一怔,没想到自己想岔了来意,  好奇地问道:“何物?”

    六管事小声道:“河泥月棠。”

    傅希言猛然想起,  当初去南虞,  地安司长派他们去豫章执行任务,  当时谈妥了条件,若他们杀了班轻语,便将河泥月棠双手奉上。

    这么久过去,他早以忘记,没想到地安司长还记得。

    傅希言将盒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一朵形似海棠的花朵被放在一只盛满水的修长大琉璃瓶中。花朵栩栩如生,在路上待了这么多天,丝毫不见枯萎。

    金元丹最后三味药,已经凑齐了两味。

    傅希言强忍住心头火热,关上了盒子。

    副镖头见东西顺利交接,这才放下心来,收了尾金后,便匆匆离去。

    他们一走,六管事便自在了许多:“原本老管家要亲自来,不想感染风寒,躺了几天都还咳嗽着,实在下不了床,这才命我过来。当日有幸与傅鉴主、裴少主同乘一条船,想着多少混了个眼熟。”

    傅希言笑道:“我该谢谢司长,还是王爷?”

    六管事道:“王爷亲自下的令。这东西不好找,几乎把南虞大小河塘都翻了个遍,才在山上一处湖泊里找到的。说实话,消息传来的时候,所有派出去的人都是喜极而泣啊。”

    傅希言对越王秦昭的警惕,源自于双方的立场,以及对方的职业,撇开这些谈个人,秦昭的确是个很适合做朋友的人,至少这朵河泥月棠展现了他过河不拆桥,言出必执行的品质。

    “你小住两日,容我备一份回礼。”

    河泥月棠是地安司长答应的,但当时没说包邮。这一趟快递费不便宜,他总要稍稍意思一下。

    说是特意准备,其实就是让管家去库房找些北周有南虞无的特产,不多不少,不轻不重,就当个普通的朋友来往。

    他才在家赖了一日,史维良便下帖子来催他点卯上班。

    傅希言出发时还在向裴元瑾抱怨:“我怎么觉得兜兜转转一圈,我们又回到了起点,就差虞姑姑、寿总管和虎傻儿了。哦,寿总管现在是寿长老了。”

    正说着,天空投下一道阴影。

    裴元瑾头也不抬,以指为剑,朝上一点,就听头顶一声情真意切的“哎呀”,阴影拍拍翅膀,又去别的地方了。

    傅希言看着傅贵贵离去的方向,摇头道:“傻点也好,至少老实。”傅贵贵会飞以后,那可真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也没它续航时间长。好在傅希言特意强调后,它知道不能跑出傅府,就一天天的窝里横。

    傅希言掐着时间点卯,一众同僚看到他,都是呆了一呆,好在他们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很快就收拾情绪,表面上该干嘛干嘛去了,但傅希言还是能断断续续听到他们在背后的议论。

    诸如美貌、减肥这些的就不提了,更多人的疑惑是,堂堂天地鉴主,为何像他们一样来都察院点卯?

    “我堂堂天地鉴主为何还要点卯?”

    傅希言也很疑惑。

    史维良说:“发俸的时候,也是一项考据。”

    傅希言:“……”

    准时上下班,足数发薪水——听起来好像没毛病。他也说不出我不要薪水这种话,毕竟是自己劳动所得,拿去捐了也好,为何要便宜剥削者。

    史维良递给他一份资料,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胡誉这一年来与人交往的记录。最新的一条,是他表舅大老远送来一条百年老参,托他给自己的儿子在衙门里找一份差事。

    傅希言说:“来往送礼都有纪录?”

    史维良说:“人情世故才有大文章。”

    傅希言抬眼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史维良看了他一眼,两眼,三眼,终于问道:“你与四方商盟过从甚密?”

    他把话敞开了说,反倒叫人安心。六管事虽然是为越王而来,但顶着陈家名义,若非抓住人严刑拷打,应该不会察觉正主儿。

    傅希言说:“生意往来。”

    史维良意味深长地说:“越王兴师动众,搜遍江川的河泥月棠可不是普通生意。”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但傅希言底气十足。武王一条命,还换不得一朵花?

    “让南虞送奇花来北周……”傅希言说,“就算不是普通生意,也该是不亏本的划算生意。”

    史维良看着他,笑了笑道:“说的也是。利在北周,功在千秋。”

    傅希言:“……”后面半句,你是为了押韵吧?

    “陛下日理万机,不可能事事过目,像这样的消息要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一遍,但凡大节不亏,就不必管。”

    傅希言想:这不是滋长贪污犯罪嘛。

    “有别的人管。”

    傅希言:“……”

    史维良见他捧着记录半天没动,道:“看完了?”

    傅希言说:“看不完。我带回去慢慢看?”

    史维良干咳一声道:“这倒不必。记录已经整理过了,胡誉交往诸人中,有两人最为可疑。一个是财神赌坊的老板田妥,胡指挥使并不好赌,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在不该与这样一个人产生往来关系。另一个是容越的堂叔容谅。容越叛逃之后,容家便是镐京的瘟疫,谁也不敢沾惹,胡誉与之交往,实在反常。你查查他们,看他们是否暗中勾结北地。”

    傅希言将手头的册子放下:“查这个不难吧?”

    史维良道:“都在京都巡检使权责范围内。”

    “我现在相信你不是故意为难我了。”

    傅希言拍拍册子的封面,转身从房里出去。

    外面的议论还在继续,已经说到了储仙宫。隔行如隔山的缘故,并不高耸的山峰,在他们嘴里说出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气势,白天仙雾缭绕,夜间群星闪耀,就差仙女载歌载舞。

    傅希言从都察院调了一组人,然后去了财神赌坊。

    镐京赌坊不少,财神赌坊名字取得大气,实际上开在小巷子里,左右加起来就占了两家铺子,掀起帘子,就能闻到一股鸭屎般的脚臭味,熏得傅希言差点掉头就走。

    他在门口站得有点久,晌午的阳光照入赌坊,将许多人一下子从浑浑噩噩、冲昏头脑的状态中清醒了片刻。

    当他们看到门口的人,又回到了浑浑噩噩、冲昏头脑的状态中去。

    傅希言抬脚踢飞了一个装摔倒想要揩油的老色胚,随手操起一把凳子丢在赌桌上,庄家大怒:“你是什么人?”

    “让你们老板田妥出来。”

    傅希言挥挥袖,扫开两个冲上来的打手。

    庄家见势不妙,果断去了后面,没多久,就见一个样貌平凡的中年人和和气气地走出来:“我就是田妥,不知公子是……”

    “都察院办案,问你一个人。”

    田妥有些紧张:“谁?”

    “陆小凤。”

    再是小心伺候,也留不住春意,时候到了,百花会谢。不久前还花团锦簇的园子,一转眼,就飘飘零零稀稀疏疏。

    今日是建宏帝恩准刘坦渡进宫见刘贵妃的日子。

    后妃见家眷本该在殿里,但刘贵妃偏偏选了花园,女官太监轮番劝说,也不肯改主意。后来女官偷偷向建宏帝汇报,得了个“准”字,这事儿才算定下。

    “那宫殿阴气森森的,坐在里头,像在商量后事,我不喜欢。今天这个日子还是我选的呢,黄道吉日,良辰吉时,诸事皆宜。”

    在自家兄长面前,刘贵妃放下了的娇媚柔弱、善解人意的面具,仿佛又变回那个言谈无忌的闺中少女,连言语都犀利起来。

    刘坦渡定定地看着她。

    她脸上的粉厚了,妆浓了,眼角的细纹多了,鬓角的白发也没有拔干净,还留了一根在外面。与入宫前相比,她憔悴了许多,沧桑了许多,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看着,想要将她现在样子,深深地刻在心底。

    “这些小事,何妨顺顺陛下?”

    刘贵妃叹气道:“就是小事,我才敢任性。”

    刘坦渡说:“我听说后宫里的事还是你在管?”

    刘贵妃自嘲地笑道:“只要我事事顺上意,那便是我管着。”

    “那就好。”他低下头。那里有个花盆,蚂蚁在花盆边沿爬行,他看得很认真,好似入了迷,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紧握着,好似在酝酿着某种情绪。

    刘贵妃突然问:“嫂嫂和侄子都走了?”

    刘坦渡似乎松了口气,抬头说:“你都知道了?”

    她笑了笑:“都知道了。最近关于你的消息突然多了起来。你知道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宫里都爱踩地捧高,想看我倒霉的人多了去了。”

    刘坦渡说:“听说你和十皇子走得很近?”

    刘贵妃说:“我又没孩子,他是个孩子,多少有个念想。对了,听说焕儿和傅家二小姐的婚事没成?”

    刘坦渡说:“没成。”

    他修炼《补天启后功》的后果,只有刘彦盛和傅轩知道,刘贵妃蒙在鼓里,自然认为刘焕是自己的亲侄子。

    她由衷叹息:“太可惜了。”

    傅家在朝中的地位和势力,只能说略有潜力,不说与那些经营数代的世家相比,便是比起蒲久霖、史维良这样身居高位的重臣相比,也略有不如。

    但这些都是其次。

    傅家真正让人在意的,还是朝廷之外的势力。拥有正面对撼皇者实力的储仙宫和天地鉴,才是他们目前最大的底牌。

    试问,谁能忽略一个随时可能冲到家里来,威胁自己生命的组织?

    那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刘贵妃有时候想到傅家,会悄悄地热血沸腾,若是刘家得其相助,又何惧皇帝?

    ……可惜。可惜了。

    刘坦渡看出她脸上的遗憾,有种将南境发生的一切都一股脑儿据实相告的冲动,然而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看着刘贵妃捧着凋谢得只剩下半朵的月季,突然怒道:“我看你是昏了头!”

    刘贵妃捧着花的手微微一抖,扭头看他。

    刘坦渡手指指着她的鼻子,面色微微发红,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刘贵妃很快平静下来:“你送走嫂嫂和侄子,我就想到有着一天啦。”

    刘坦渡一怔,她突然扑过来,他想躲,又不忍心躲。刘贵妃抱着他,哭着打他肩膀:“你把他们送走,谁还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以为你和我吵一架,就能不连累我吗?”

    刘坦渡沉默了许久,松开了身侧紧握的拳头,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她生气地说。

    刘坦渡不是刘彦盛,刘贵妃发火的时候,他一向没有办法。

    她抱着他,凑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你放手去做,不用管我。”

    刘坦渡身体一僵。

    “我会想办法活下来,即便不能,我们三兄妹在一起,也好。”她靠着他的肩膀,眼泪在流,嘴角却在笑,“要给大哥报仇,别放过仇人。”

    刘坦渡说:“不一定有机会。”

    “大哥不在了,二哥就是一家之主,二哥想要做的,便是妹妹要做的。”她拍拍的肩膀,然后推开他,娇嗔道,“下次再骂我,我就不原谅你了。”

    刘坦渡看着她,视线微微模糊着,可模糊的视线里,刘贵妃眼角的细纹不见了,鬓角的白发不见了,花园里的半朵花依旧是粉嫩嫩的一团,她也依旧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田妥苦着脸坐在傅希言的面前,赌坊里的账簿都已经摊出来了,依旧没有找到那位“陆小凤”。他忍不住怀疑:“真的有这么个人吗?”

    傅希言翘着二郎腿:“他有一个朋友叫西门吹雪,喜欢穿白衣服,话少;还有个朋友叫花满楼,是个瞎子,人很礼貌;还还有个朋友叫司空摘星,是个小偷……”

    “大人,大人!”田妥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不是我不配合,实在是您提的这三个名字都不像会来我们赌坊的。来我们赌坊的人,你看这些名字……”

    王二麻。

    张阿三。

    李阿四。

    ……

    田妥说:“就陆小凤还有些可能。”

    傅希言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田妥心里恨死“陆小凤”了,上哪儿不好,便要上赌坊:“我说的都是实话,真没有见过这些人。不信您自己看账簿!”

    “当我不知道你们赌坊都流行阴阳账簿?”

    田妥好奇地问:“什么是阴阳账簿?”

    “阳的,是给外面的人看的,阴的,是自己人看的。”傅希言说,“别装糊涂!”

    田妥着急站起来,直跺脚:“我这账簿是用来要账的,给自己看做什么,肯定要给别人看,让别人把钱还回来啊!”

    傅希言掸掸衣服站起来,高冷地走到赌坊外面,田妥跟在他后面,紧张地问:“大人,您是相信了?”

    “相信……你个鬼。”傅希言一挥手,埋伏的都察院衙役便冲出来,“把赌坊给我封了!”

    “大人!”

    田妥惨叫一声,几乎要昏过去。

    傅希言看着他急得火烧眉毛的样子,暗道:遇到这种事,该找关系疏通疏通了吧。

    就如花朵有花期,刘坦渡和刘贵妃见面的时间也有规定。女官出来,便说明时间到了。

    刘贵妃摘下那朵只剩下一半的月季花,送给刘坦渡:“纵然只剩下一半,花儿依旧不减美貌。”

    刘坦渡郑重地接过来,然后跟着女官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贵妃忍不住跟了一路,一直送到了宫殿门口,刘坦渡才回头:“别送了。”

    刘贵妃说:“好,你走吧。”

    刘坦渡便走了。

    女官站在刘贵妃身边,低声道:“娘娘今日失仪了。”即便是哥哥,也是外臣,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即便陛下不说,只怕也要有风言风语传出来。

    刘贵妃看着刘坦渡的背影走出自己的视线,才转身:“让陛下罚我吧。”

    刘坦渡估算着自己应该已经离开了刘贵妃的视线范围,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宫殿已经很远了,只能看到屋顶檐角。

    其实宫殿屋顶都大同小异,但想到住在里面的人,他目光不由的温柔起来。

    领路的内侍小声道:“刘将军留意脚下。”

    说是提醒他“留意”,其实是催促他的快点走。像这种探访,出入宫门都是有时间限定,若是滞留太久,就会惊动羽林卫,到时候刘坦渡或许没事,他这个领路的就免不了要打板子。

    刘坦渡低应了一声,跟着他往外走,走到一半,就见另一条路上,几个人匆匆赶来。他认得领头的那个,就是继张辕、俞双喜、张阿谷之后,成为陛下跟前红人的有一位张中官。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对姓“张”的情有独钟。

    内侍艳羡地想:自己这胎投的,可真是下下签。

    新任张中官叫张财发,极俗的名字,建宏帝也没让改,就如当初的张阿谷。张财发匆匆赶来,气息不敢乱,微笑着说:“刘将军留步,陛下有请!”

    刘坦渡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地跟了上去。

    张财发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仍站在原地的内侍:“今日怎么没见到胡指挥使?”

    那内侍道:“胡指挥使今日休沐。”

    傅希言原本以为田妥就算要疏通关系,也肯定回去打听一下,准备一下,谁知道他前脚封了赌坊,田妥后脚就去了胡府。

    傅希言听到时,还有些不敢置信:“这么顺利的吗?”

    要不是之前没见过,他都要怀疑田妥是不是自己安排的群众演员了。

    既然好戏开锣,自己接下来就可以等着看。

    看胡誉会不会为了田妥上门。

    若是上门,是为了帮赌坊解封,还是为了……打探自己为何要去赌坊。

    若是不上门,就看看他会不会托别人说项。

    不过在傅希言心里,胡誉若是与田妥交情深厚,又心中没鬼,应该还是会亲自走一趟的。毕竟,当初傅家将旁支托付给了他和蒲相,还欠着一份人情。

    他在家里等到傍晚,终于收到胡誉约吃饭的帖子,而地点是珍味阁。

    傅希言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还找管家问了问,才知道这地方就是原来的自醉楼。自醉楼原本是京都府尹岳母的产业,如今府尹换了人,这闻名镐京的香饽饽自然也就转了手。

    傅希言听到这个消息,还有些感慨,跟裴元瑾说:“想当年,我刚知道自己要护送三皇子去洛阳,一气之下,跑去自醉楼吃饭,打算碰个瓷,闹出点动静,让把自己从名单上划掉,谁知就遇到了三皇子。还以为是明君良臣的邂逅呢,谁知道……”

    裴元瑾听得眉头一挑:“谁知道什么?”

    “三皇子都快成我故事里的路人甲了。”傅希言吐槽起来毫不留情,“我那时候还给他、楚光和楚少阳拉了个危险人物群,以为他们前期能蹦跶一会儿的,万万没想到,连个小boss都没混上,就快查无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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