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盘膝坐在离民宅不远的一棵树上, 看裴元瑾往里走,他故意吐出舌头,两只手往前一伸, 假装一具无情的僵尸。
裴元瑾显然会错了意, 原本要走的人,突然又来到了树上, 顺势抱住了他。
两只胳膊刚好搭在裴元瑾左右肩膀上的傅希言:“……”
裴元瑾看他把舌头缩回去, 想了想,还是凑过去亲了亲:“这样?”
……
傅希言脑海过了一遍解释“僵尸”的整个过程, 然后在心理上认为自己已经解开了误会, 微笑着点头:“对。快走吧。真相在等着你!”
裴元瑾摸摸他的脸, 虽然少了肉乎乎的手感, 但皮肤滑溜溜的, 摸起来依旧很舒服。他眸光微沉,压下了不合时宜的念头,一个闪身便消失在民宅围墙里。
傅希言难掩羡慕。
听人转述总没有自己看直播来得快乐。
民宅不大,裴元瑾施展“疾风隐”, 大摇大摆地突破对方防线, 溜到了居中的主屋。
屋里火光闪烁,隐隐传出人声。
但屋门口趴着一条通体全黑的大狗。狗很是灵敏,尽管没听到动静, 也没看到身影,但裴元瑾一靠近,它就直起脖子,警惕地看着门的方向。
裴元瑾身形微顿, 退后一段路, 绕过了它的警戒范围, 跃到主屋屋顶。不远处,一个护院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只是在他的视野里,并未“出现”裴元瑾的身影。黑狗脑袋动了几下,也没发现异常,又重新趴了下来。
屋里面的人并未发现屋顶上多了个人,说话时并未控制音量,尤其是温鸿轩,一贯以儒雅形象示人的他,今日说话竟有些激动。
“大长老迟迟不动身,十万大军深陷北境,劳师糜饷,将成笑柄,二长老三长老南下旷久,下落不明,长此以往,北地十多年的筹划就要土崩瓦解,我周朝勇士一手建立的榆京城也会成为蒙兀人的囊中物,还请王爷及早定断!”
一段静默之后,一个沙哑冷淡的声音缓缓响起:“瞒天过海闯下大祸后,依旧不知悔改,请人擦臀还用一堆大道理压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胡乱抓人威胁,读书人的心眼子果然多啊。”
温鸿轩说:“兵临北境乃是早年与蒙兀王立下的契约,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此事我业已向王爷解释好几次了。”
“为何立下契约,你我心知肚明。我与云中王明争暗斗多年,他的套路见多了。也就是他,做人还有些底线,不至于卖国求荣。倒是你,十几年未见,陌生得很啊。”
这次轮到温鸿轩沉默。
过了会儿,就听到茶壶倒水的声音,温鸿轩好似平静了许多:“无论进退,大长老都要即刻启程,赶赴前线,稳定军心。十万大军每日耗费数千石粮食,粮仓捉襟见肘,再这么下去,就只能动百姓的救命粮了。”
所谓的救命粮就是储存着应对灾祸的储粮。
不等对方回答,温鸿轩又接下去道:“王爷若有二长老的消息,也请他即刻回京。天地虽大,叶落归家。人家虽好,认祖归宗。”
另外那人冷笑一声,温鸿轩好似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今天下午,大长老的儿子保了一行人进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回答不尽不实,战辅司怀疑是北周细作。王爷若见到大长老,还请代为提醒,莫要引狼入室,重蹈覆辙。”
那位王爷嘲讽道:“一时周朝勇士,一时北周细作,一介武夫,厚颜送一句诗与温大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温鸿轩顿时激动起来:“王爷忘了云中王之死吗?!他是你的手足兄弟!”
一直冷嘲热讽的王爷也激动道:“王昱也是本王的手足兄弟!你联合蒙兀的十万大军想要踏足之地是北周,十
万大军兵刃所向之人也是北周子民,本王宁为败寇,不做敌犬!”
砰!
茶壶落地,碎片四溅。
温鸿轩一步越过地上的碎片,冲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王爷九死一生,难道不恨?”
“我本该十死无生。”
回答平静且坚定,似乎对生命已经失去了追求。
温鸿轩瞳孔微缩,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脚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刚好踩在碎瓷片上,脚下异物感让他回过神来,以极低的声音道:“我何尝不希望醒来的是……王爷呢。”
尽管他面前有一位王爷,话中未尽的叹息却让人觉得另有所指。
夜,已经过了最黑的时段,然而黎明,还很远。
温鸿轩带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民宅,就如他们悄无声息的来,但这座民宅的戒备并未解除。裴元瑾从屋顶上下来,在黑狗闹出动静前,直接将它击晕了过去。
温鸿轩走的时候居然没有关门,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刻意没关,倒也方便了裴元瑾进出。
他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头发枯黄的人瘫坐在一张轮椅上,腿上盖着毯子,毯子一角垂落在地,离瓷片极近。
经过刚才的偷听,他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观察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看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叫喊,而是抬起手,示意他快走。
裴元瑾看看他,不进反退,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陇南王?”
语音落下的瞬间,十几支铁箭便破风而来,其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几乎让人避无可避,但裴元瑾仿佛毫无所觉,依旧朝着原定的方向,一步一步朝前走。
只是当箭矢接近他后背时,仿佛遭遇了无形的旋涡,原本分袭而来的箭矢竟然扭成一束,然后垂直向下,插|入地面。
陇南王目光从插在地上的箭矢慢慢往上移,落到裴元瑾脸上,看似淡定,但抓着扶手的拳头泄露了他此时的紧张。
裴元瑾离他三尺远的位置停下,扬眉看着他。
陇南王仿佛此时才想起他刚才的询问:“我是。”
话音刚落,门外先冲进来三个黑衣护院,很快又冲进来两个,一共进来四拨九个人。
裴元瑾冷漠地侧头,目光往后一瞟。
那九人怕他对陇南王不利,不远不近地围着他。
陇南王摆手道:“退下吧,他是我的……一位朋友。”说完又刻意地看了裴元瑾一眼,裴元瑾没有否认。
“吾等护卫王爷安全,不敢擅离职守。”
九人磨磨蹭蹭不想走。
陇南王冷下脸:“下去!”
九人犹豫了下,有的盯着裴元瑾的后背,有的盯着地上的箭束,无论如何,还是慢吞吞地离开了房间,只是他们也没走远,就在院外面远远地看着。其中一个还抱起了黑狗,在那里为它运功,直到它“呜”的一声醒过来。
陇南王眸光沉了沉。他们阳奉阴违的表现一再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不过是一场笑话。
裴元瑾没空理会外面那些人在想什么,他只想着傅希言还在门口的树上等他回去,当下收敛心神,单刀直入地问:“虞姑姑寻你,为何避而不见?”
陇南王似乎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连自我介绍都没有,一上来就是“虞姑姑”,微微一怔才道:“终要别离,何必重逢。”
裴元瑾心里念着傅希言,耐心极度缺乏,讥讽地说:“生来要死,何必生存。”
他目光扫过陇南王藏在毯子下的双腿和轮椅,显然以为这就是症结所在,但他实在不擅长说服,见陇南王不为所动,冷着脸往外看了看。
站在院子里的护院们顿时绷紧了身体,连黑狗也
发出了警告般的低吼。
傅希言打了个哈欠,顺手摘下一片树叶,无聊地捏来捏去,心中揣测着裴元瑾进去以后看到了什么,会不会见到陇南王,他是不是被温鸿轩囚禁了拿来威胁张祖瑞,张祖瑞是不是怕救不出人让虞素环失望,所以干脆没说。
乱七八糟的想法倒叫他略微提了提神。
黑暗中,橘红的亮光自不远处的屋舍群中一闪而过。
傅希言猛然挺直身体,迅速从树枝上跳下来,也不管会不会打草惊蛇了,嗷嗷地往里冲。干架了,干架了,他看到集合信号了,他要去打团!
他冲进来的时候,可以说是万夫当关不敌我一人之势,然而冲进来以后的场景,却和他想象中打得你死我活、热火朝天的场景完全不一样——九个护院老老实实地站在院子的一角,将整条进出路线都腾了出来;裴元瑾嫌弃地看着脚边的大黑狗;黑狗嗅着他的脚踝,每次弓起后背要发起攻击,就被裴元瑾发出的威压压制住,委屈地呜咽着。
傅希言差点没刹住脚,一路冲到裴元瑾面前,黑狗想着,这个看起来好欺负,顿时一个猛扑扑过去,裴元瑾也没拦着,傅希言便下意识伸出手,一手抱住狗,一手捏住狗嘴。
准备大干一场的黑狗呆若木鸡地“坐在”傅希言的怀里,似乎没想到自己的进攻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傅希言颠颠狗:“怪肥的。”
又嗅了嗅:“好臭啊。”
最后总结陈词:“想虎儿砸了。”
要是黑狗能听懂,就该指着这人的鼻子骂渣男,居然抱着它想别虎——这该死的替身梗!
裴元瑾说:“陇南王在屋里。”
傅希言立马丢了狗,窜到屋里,见了轮椅上的人,眉头一皱,用窥灵术看了看他的生命力,虽然不是很旺盛,但是绿色的,并不是将死之兆。
因为心中有气,他直接略过自我介绍,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虞姑姑在等你吗?”
陇南王无奈地看向裴元瑾,似乎想问,你们说话都是如此直截了当,不加掩饰?不过这样的方式他并非不习惯,当初他在军营里遇到武将们,大多数都是这么大大咧咧的。
他说:“我知道。我让张将军送了她爱吃的糕点。”
他神色温柔,显然认为自己做得不错,嘴角甚至有了微微的笑意。
然而傅希言——
“呸,渣男!”
嘴里说走,心里想勾,谁见了不说一声“狗”!
陇南王怔怔地看着他,渣男这种说法虽是初闻,却也不难理解意思,难理解的是,他为何是。
傅希言微微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问:“你是否在想,你现在的样子已经配不上虞姑姑了,就算见了面,也只会破坏你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倒不如留下一个英勇的背影,让她缅怀?你是否觉得只要你不出现,时间就会抚平她的伤痕,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她好?你是否以为你让人送了包点心过去,足以表达关心?这都是你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陇南王对裴元瑾说:“劳驾关一下门?”
护院顿时紧张地叫道:“王爷!”
陇南王摆摆手:“我挨骂的时候,不想让太多人听到。”
……
门缓缓合拢,隔绝了护院们担忧的目光,能隔绝多少声音却不好说。至少,根据裴元瑾的亲身经历来看,作用不大。
但陇南王并不在意。他推着轮椅往前,凑到裴元瑾面前:“你是裴元瑾。”转头看傅希言,“你是裴少夫人。”
傅希言没好气地说:“我没名字的么?”
陇南王看向裴元瑾:“素环管账的确很有一手,当初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她身体不大好,不能太过操
劳。”
傅希言说:“虞姑姑有多能干我们都知道,说说你呗。”
陇南王之前被骂懵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靠着椅背,斜看着他道:“当初宫中摆宴,傅辅也在,我远远地见过一次。似乎与你不大一样。”
“我像我娘。”
“……运气不错。”
“再聊下去,温鸿轩就该杀个回马枪了,还是,你在故意等他回来?”傅希言面向裴元瑾,眼珠子灵动地转来转去。
裴元瑾不解地扬眉。
傅希言无奈地说:“我在问你要不要干脆……把人绑回去。”尽管后面五个字说得有些含糊,但在场两个人都听清了。
陇南王下意识地抓住扶手:“稍等!”
傅希言问:“等什么?”
裴元瑾突然朝着民宅大门的方向看去:“有人来了。”
与此同时,数十名黑衣人如下饺子般地跳入民宅,原本守在门口的九名护院警惕地转身,黑狗也对着门口的方向,时刻准备着窜出去。
夜突然变得很安静,连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突然,黑暗中闪烁着数十道银点——带着枪头的长索以不输箭矢的速度钉入地面,长短远近不一,却恰好将九人一狗分别隔离开来,上下困住。
护院反手抓住长索,用力一拉,顿时拽出九个黑衣人。
黑衣人一手抓着绳索,一手抓着一大一小子母轮,被拽到护院近前时,突然将长索一头抛向身后,一推子轮,子轮旋转着飞射出去,奇快无比地割向护院的脖子。
护院身体后仰,夺过子轮,刚要站直,母轮又迎面飞来,一时间,九条长索,近二十只子轮母轮全场飞转,逼得护院上蹿下跳,几乎无处落脚。
仗着身材优势的黑狗领会地穿梭在长索之间,然后看准机会,对着其中一个黑衣人猛扑上去,脑袋正好撞在对方的拳头上……将自己撞晕了过去。
屋里,陇南王肃容道:“你们想知道的事,等我离开之后自会交代清楚。”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裴元瑾也在看他。两人意识到,他们今天来得看似很不是时候,其实很是时候。要是来晚一步,等他们的将是一座空楼。
来都来了,绝不能让陇南王飞出他的掌心!
傅希言问:“你要去哪里?”
轮椅无声,在黑暗中飞快地滚动,裴元瑾悠悠然地走在前面,只是一步跨去,便是数丈距离,傅希言在后面几乎将轮椅推出了“风火轮”。
只是走着走着,他们竟然要直接出城了?
傅希言看着前方的城墙,猛然收住脚步,连人带车送到旁边屋檐底下:“你要出城?”
陇南王仿佛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不会很远,你们可以很快回来。”
“那几个护院见过我们,就算没见过,也能猜到是谁接应你的吧?”张祖瑞是陇南王手下大将,两人今天又刚好见过面。
说张祖瑞没参与此事,鬼都不会信。
傅希言冷声道:“刚好,张祖瑞今天保下了一行人。我们不在,虞姑姑怎么办?”他故意隐掉了护花组没有说,一是想看看陇南王渣到什么程度,二来,护花组人数本就不多,又分走了一部分,能否在北地的地盘上抵御温鸿轩之怒,犹未可知。
陇南王说:“温鸿轩急着送张将军上前线,不会在此时与他翻脸。素环在张府很安全。”他侧过身,“我今日所为,不为自己,也为百姓。”
傅希言询问般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道:“付个定金。”
陇南王沉默了一瞬,才道:“我几乎是死而复生。救我身者,鄢瑎;救我魂者,郑佼佼。”
今天下午进城门时,城门还像一道铜墙铁壁,拦截者居心叵测的外来者,到了夜晚,城墙突然褪去了刚正不阿的一面,陇南王坐着轮椅刚出现,城门守卫便自发地打开城门,连问都没有问一句,甚至在傅希言推着陇南王从他们身边走过且深深地望向他时,神色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一切顺利得好像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
……不是好像。
“的确预谋已久,当我从黑暗中醒来时,便开始谋划了。”陇南王从城里出来的刹那,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傅希言问:“摆脱黑暗,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大概因为计划执行得很顺利,陇南王也有了谈心的兴致:“如果刚摆脱黑暗就发现自己陷入了更深的黑暗,那只会让人绝望。”
傅希言觉得继续问下去,天亮了都说不完,事实上,此时的东方已经可以看到破晓的痕迹。他们在陇南王的指引下去了一座城镇的雏形。
之所以说雏形,是因为只有简陋的几座房舍,以及修建了一小段的城墙。
陇南王熟门熟路地挑了正中间的屋子。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桌上放着一座烛台,旁边还有火石。
裴元瑾点亮了蜡烛,映照周围。
外面看着捡漏,但里面别有洞天,桌椅床柜一应俱全不说,而且用的都是上号的材质,铺在床上的被褥还能看到丝绸的光泽。
傅希言说:“金屋?”
陇南王说:“我也是第一次来。”
傅希言明显不信。
陇南王说:“这个计划在我心中反复推演了数百遍,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包括这个房间,也已经在张将军口中听过不下十遍。”
傅希言说:“但我们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吧?走出榆京城应该是最重要的一环,你怎么放心交给两个陌生人?”
“当年我怎么放心将素环送去储仙宫,今日便怎么放心二位送我离开那座城。”
傅希言觉得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十分碍眼:“万一我们今晚没去呢?”
“这当然很有可能。”陇南王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事实上,遇到二位只是我的一种猜想。”
“猜想?”
“二位既然是为我而来,又未能从张将军口中得到确切的回答,必然会心生怀疑,主动探查,跟踪他的行踪,是最方便也最正常的一种。”
傅希言看不惯他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嘚瑟样,“呵呵”一笑,道:“但有一点你绝对没有想到。”
“什么?”
“我跟丢了。”面对嘚瑟的人就要比他更嘚瑟!傅希言一脸得意地说:“张将军来见你的时候,我并没有跟住。”
陇南王、裴元瑾:“……”
陇南王失笑道:“但你们还是找到我了。”
傅希言说:“我找到了你买糕点的店,推测出你可能在城北一带。”事实上这个推测与地点无关,因为他追丢的时候就在城北,而找人的方位也在那一带附近,只是让他更加确信陇南王还存在于世。
“元瑾则是跟踪温鸿轩,没想到恰逢其会。”现在想想,他觉得很是侥幸。若不是裴元瑾在,他今夜未必会闯进民宅,说不定就错过了发现真相的机会。
陇南王微笑:“这便是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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