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破晓时分, 西边的昏黑却迟迟未褪,浩瀚的天空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走向光明,一半沉沦厚夜。
傅希言头顶上方, 正是昼夜交替地带, 灰沉沉的, 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雨, 又仿佛渐渐雄起的天光正在稀释浓黑。
只是抬头微微看了一眼, 就被前面急促的脚步声吸去注意力, 傅希言看着副将跟着一个哨兵匆匆忙忙跑来,照面后,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或许也不是, 就是跑得急了,脑袋上下颠簸了一下, 总之,双方就这么擦肩过去了。
傅希言下意识地跟了两步, 被裴元瑾拽住。
裴元瑾指了指守将住所的方向。
傅希言便知道其他人还在里面。果然,一踏进院子,守将房门前狭小的空地上,已经站着好几个人。
余下三人有两张熟面孔, 一是昨晚来的镐京信使许海之外, 另外一人——他转过头来, 比上次分别时沧桑了些许,刚好褪去稚气, 显现出男人味。他主动打招呼:“傅鉴主、裴少主, 镐京一别, 别来无恙?”
傅希言也没想到这对师兄弟会一前一后到这里聚首:“岑少侠风采依旧啊。”略作寒暄,便话题一转,问及刚刚离去的副将。
守将答道:“我昨夜叫人盯着蒙兀营地,刚刚收到他们要弃营逃走的消息。守了这么久,是时候进攻一把了。”
傅希言道:“将军不怕他们是故布疑阵,诱敌深入?”
守将拍拍身边唯一一张陌生面孔的肩膀,道:“你来说罢。”
与岑报恩相比,幽州使者膝盖以下都是泥,脖子以上都是沙,说话声音倒如洪钟一般,令人耳朵嗡嗡作响:“我奉幽州总督张常大人之命,前来求援!”
傅希言反应极快:“蒙兀大军去了蔚州?”
蔚州南下便是幽州!
幽州使者说:“是。先前,张大人知道雁门关点燃烽火,立刻派五千骑兵驰援,但是出发没多久,便发现蒙兀大军悄悄进驻蔚州,只好火速将骑兵招回。在我动身前,蒙兀大军已经发起了两次进攻,他们拥有响雷弹,张大人为了保护城墙,只能出城迎战,我方损失惨重。”
他说得极为简略,并没有刻意卖惨求援,可在场诸人都听出了战况紧急。守将当下就拨了一万精兵援助。同守北境战线,说难听点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少了谁,余下的都好不了。
傅希言说:“他们的响雷弹威力如何?”
幽州使者道:“一丈内,必死无疑。”
傅希言先前还希望蒙兀攻打雁门关没用响雷弹是原材料不足,如今看来,很可能是还没派上用场,自己就赶到了,让对方投鼠忌器,没有动用。
毕竟响雷弹这东西,对付普通战士绰绰有余,遇到高手,不等落地就会被扫回去,反而是加重了自身危险。
幽州使者讨到援兵后,并不着急离开,扭头对裴元瑾说:“有件事我想私下向裴少主禀告。”
守将与其他人立刻知情识趣地朝外走,把院子腾出来给他们。傅希言体贴地跳到屋顶上放哨——顺便偷听。
幽州使者从怀里掏出一面令牌,傅希言远远地瞄了眼花纹,依稀是储仙宫的老款。自从风雨雷电四部取消之后,令牌也被更新换代。
“迎战蒙兀大军时,有人在战场上丢出这块令牌,说转交储仙宫,还叫我们转告,说阿布朗食言了,小心镐京!”
裴元瑾接过令牌,看清楚上面写的头衔,淡漠的表情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几许焦急;“给你令牌的人呢?”
“死了。他是跟着蒙兀人从蔚州方向跑来的,出现时满身是伤,后来被一支铁箭穿透胸腔……”幽州使者见他脸色不好,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裴元瑾问:“遗体呢?
”
幽州使者说:“被蒙兀人抢回去了。”说是“抢”,其实是“捡”。幽州方面并不认识那人,自然不会特意收藏尸体。
傅希言从屋顶上跳下来,走到裴元瑾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裴元瑾回过神来,将令牌收入怀中,朝幽州使者抱拳道:“多谢。”
幽州使者完成任务,也不多留,去找守将商量援兵的事了。
傅希言从他手里接过令牌,翻过来看了看,猜测道:“任飞鹰?”
这个问题已是多余。镐京雷部主管事的令牌,已是任飞鹰独有。韦立命上任没多久就遭遇了体制改革,他的令牌上写的是“镐京分部主管事”。
他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最终只是抓着裴元瑾的手,轻轻地晃了晃:“回去再说?”这里毕竟是别人家的院子,总不能老是鸠占鹊巢,害得守将有家不能回。
裴元瑾顺从地跟着他回到房间,只是面色极冷。
傅希言知道他正处于盛怒之中。他不善劝人,“人死不能复生”用在朋友间是一种礼仪,他们之间反倒生疏。
难得词穷的他,犹豫了下,还是照常地分析起这件事背后隐藏的可能:“阿布朗……是阿布尔斯朗?还是另有其人?”
裴元瑾见他说话小心翼翼,主动缓了缓脸颊,解去脸上的冰霜:“应该是阿布尔斯朗,宫内很多人都这么叫他。”
“若是阿布尔斯朗,那有人看到任飞鹰出现在北地,储仙宫北地方面却一直没有消息,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裴元瑾嘴唇微微抿紧,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开始考古:“他曾上府君山挑战父亲,被景总管打败后,便心悦诚服。景总管收他为记名弟子,带在身边指点。他嗜武成痴,却性情疏朗,与谁都相处得来。”他小时候并不是武痴。阿布尔斯朗便经常陪他玩,可以说是他枯燥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可以说,比起难得一见的各部管事,在府君山住了整整一年的阿布尔斯朗与总部的关系反而更好。
傅希言问:“后来呢?”
裴元瑾道:“次年,他父亲病逝,他回家继承族长之位,顺便应我父亲邀请,成为北地风部主管事。在此之前,储仙宫在蒙兀只有做生意的雨部。”
傅希言说:“啊,是为了虞姑姑?”风部的职能是打探消息,阿布尔斯朗身为蒙兀人,却是北地风部主管事,针对目标十分明确。
裴元瑾道:“我从未想过他会背叛。”之前北地分部失去消息,他第一反应便是阿布尔斯朗出了事。
傅希言张了张嘴,客观地说:“他毕竟是蒙兀人。”
而他们面对的,是一场国战。
裴元瑾沉默不语。
储仙宫一向遗世独立,不参与国战,一来,储仙宫队伍庞大,人员组成复杂,各国都有,贸然参与国战,就得先来一波内战;二来,储仙宫高层一心想着飞升,哪肯浪费多余的时间精力?
所以,这次保卫雁门关,裴元瑾和傅希言两人都是以个人身份参战,避免将储仙宫牵扯进来,唯一一趟见石门分部主管事,也只是打听消息。
傅希言又问:“还有那句阿布尔斯朗食言……他许下过什么诺言吗?”
裴元瑾说:“若有一日,他打败景总管,便可自立门户。”
假设幽州士兵在战场上撞见的那人就是任飞鹰,那么,他那句“阿布尔斯朗食言”,对应的应该就是这一句。
傅希言问:“你打算怎么做?”
裴元瑾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信”的裴少主:“蒙兀射杀储仙宫主管事。那便不是国事,而是江湖事了,这笔账一定要算清楚。”
傅希言想起他的一往无前,心下有点慌:“你打算怎么做?”
裴元瑾说:“缉拿叛徒乃巡查组的分内事,应交由景总管处置。”
傅希言见他不打算单枪匹马招蒙兀报仇,微微放心,仔细想想,阿布尔斯朗是景罗的记名弟子,让他处理,于公于私都是最合理的。
他们在房间待的时间有点久,岑报恩按捺不住,便在他们院外的门前徘徊。
傅希言见裴元瑾恢复了精神,便故意打开门,闹出点动静,须臾,就听到岑报恩的敲门声。
傅希言见他一个人来:“你也要私聊?”
岑报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我来送东西,你想分享也可以。”
傅希言看清匣子里的东西后,眼睛便挪不开了。
翡翠土,翡翠土,光听名字便知道这东西应该是绿色的土,可想象终究比不上亲眼所见,翡翠土的确是绿色的,虽然每一颗都和沙子差不多大小,却像是用翡翠一点点磨出来的,充满光泽。
岑报恩等他看得差不多了,立马把匣子合上。
傅希言立马伸手去接,被岑报恩躲开了。他道:“陛下有事交代。”
傅希言对建宏帝的印象不佳,闻言立刻警惕起来:“这不是我守卫雁门关的报酬吗?”
岑报恩将匣子塞回怀中,拿出两卷羊皮纸:“陛下还有东西要给你们看。”
“什么?”
岑报恩看了看屋里,傅希言只好将人请进去,心里却想着,进来更好,不给翡翠图,就关门打狗。
岑报恩还不知道自己进了狼窝,进门后,还主动把唯一的退路给栓上了,又小心翼翼地点亮蜡烛,这才将羊皮纸放在桌上摊开。
在打开的前一刻,傅希言已经做好了看藏宝图的准备,并暗下决心,要努力记住,然而随着羊皮纸上的线条一点点呈现在眼前,他脸色微微变了。
“这是……”
岑报恩没有回答,将一张羊皮纸完全摊开后,又去打开另外一张。
傅希言看着两张图,瞳孔巨震:“这是……”
岑报恩认真地说:“陛下恳请二位立即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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