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许成熙从梦中醒来。
惊醒的一瞬间,他还没想起来梦到的是什么,只觉得心中十分郁结,像是突然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物。
他从床上直起身,捞过床头的电子表。
2012年3月16日,星期五。距离他们离婚已经过去了九年。他们已经有九年未见过一面。
混沌的一瞬间后,许成熙终于想起了刚才的梦。
梦里的谢明舒逆着光从机场走出来,手上牵着一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他打开车门迎上去,她看见他,转过头去对身后推着行李的男人说了什么,抱起女孩,笑着跟他打招呼:“哥哥。”
自养父去世,他已经许久没听她这样叫过。
没等他说什么,她又低头温柔地对女孩说,宝贝,叫舅舅。女孩害羞,背过脸不愿叫他,她又转向他,歉意地笑笑。
原本站在她身后的男人也走上来,伸手搂着她的腰,无声地向他微笑。许成熙满腔的话好像梗在喉中,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想不起梦里的男人和女孩的长相,唯有她的样子格外清晰。
不记得从哪年开始,这样的梦,他已做过许多遍。有时他也会梦见谢明舒带着一个男孩子,有时孤身一人,潇洒地拦下一辆车扬长而去。
不过算下来,总还是梦见女儿的时候多些。大约是知道她喜欢小女孩的缘故,又或许只是他的执念。
那时他们就常常盼着能有一个女儿,像她的。
隔着睡衣,许成熙摸了摸胸口,重新躺回床上。
天还没亮,屋里黑漆漆的。他习惯性地只躺在床的一侧,又闭上眼睛。
纵然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多年来只有他一个人。
几日后,许成熙去医院探望父亲的一位朋友。
老人姓张,在登山时不慎摔了一跤,因年纪大了,家人不敢怠慢,整日都有人陪在病房里。
许成熙问候了张老的伤势,又小心地寒暄了几句:“……我爸爸本来要亲自来的,只是这几天天阴,膝盖疼得厉害,只好让我代为问候。”
张老听罢也叹了口气,并不说破,只忆起了往昔:“你爸的风湿这些年也是遭罪。原先你妈在的时候,为这个操了多少心,还为了你爸专门去拜师学的艾灸……”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篇,见许成熙一直没有说话,张老才掐断话头,不自然地捋了捋病号服的袖口,笑道:“你看,人岁数一大,就爱唠叨以前那点事儿。你别见怪。”
“您太客气了,”许成熙微微欠身。
明明他是世交晚辈,与他父亲交好的这些叔伯同他说话时,却难免有些疏离的客套。
或许就像他父亲说的那样,不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终归是没有那个情分。
顿一顿,他又说:“好歹有周阿姨在,也能时时照顾着爸。”
张老眼神往旁边看了看,语焉不详道:“都这么大岁数了,只要你爸自己过得舒心,不比什么都强。”
许成熙知道这是说他父亲再婚的事。老爷子发妻去世没两年,就急匆匆娶了家里的保姆,不管怎么说,总归不算好看。他不欲背后说父亲什么,只点了点头。
张老见他不愿再继续,便也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与他聊了些经济上的新闻。老人家的女婿冯牧陪同在旁,因涉及他的专业,便也跟着他们说了几句。
许成熙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见大夫走进来查房,就适时提出告辞。
冯牧代表老丈人将他送出门,秘书梁栋正等在门外,见了他便迎上来。“许总。”
他点点头:“先回公司吧,晚上去爸那里。”
两人下了电梯,许成熙边走边听他说起下半天的安排。子公司送了几份文件要批,约了人力总监谈话,下午三点有个董事会,讨论第二季度的业务调整……
梁栋说到一半,许成熙忽然停下脚步。
刚才在病房里吹着暖风,他便脱了大衣,只穿一件衬衫,外面套个毛背心。现下胳膊一松,搭在手上的大衣便滑落下去。
梁栋连忙弯腰捡起他的大衣,再抬头时,许成熙犹未察觉,只盯着不远处的一点。
梁栋有些不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长椅上坐着一个人,他觉得那背影像是有些熟悉,忽然隐隐想到一个答案,连忙转头看向许成熙,果然见他惊讶地按住胸口,脸上神情难料,似悲似喜。
“明舒。”
在市立医院的候诊大厅里,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的声音并不大,对面的人却显然是听到了,像定格一般愣在了原地,然后才慢慢转过身。
他连忙快步走过去,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怕她转头就走,再也不愿与他相见。
她回来了。他们已经有九年没有见过,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只是轻轻唤道,明舒。
因为激动的缘故,他的嗓音有些低哑。
谢明舒像是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犹豫几秒,才绽开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微微向他点头:“哥哥。”礼节十分周到。
他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随即又有些庆幸。还好他们尚存着一层没有血缘的兄妹关系,不然他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又该怎样相见。
眼前的谢明舒比从前瘦了许多,从少女时代就让她无比头痛的婴儿肥彻底消失。只有她温柔的神情和微笑时眼中浮现出的淡淡笑意,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她穿了一件深红色的毛衣,配着黑色的牛仔裤,浅咖啡色的大衣随意搭在手臂上。那样或浓烈或深沉的颜色,也被她穿出了几分温柔的意味,无端让许成熙舍不得移开目光。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敛去了她从前那种可爱的生涩,又为她沉淀出一种更为温婉娴静的气韵,像国画卷轴上一株开在水边的桃花,纵然只画出寥寥几笔,也仿佛能觉出柔柔花香萦绕在鼻尖,天然便有一种古雅的美。虽然远不是什么倾城国色,却能在百花齐放的春天站稳了一席之地,让人一眼望去,便格外难以忘怀。
他心里乱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便很客气地点头,弯下腰,微卷的长发从背上滑落下来,垂在耳边。她一手将头发拢在耳后,一手牵过身后女孩,将她引到前面。
许成熙这才注意到那个躲在她身后的小女孩。
女孩同她长得极像,穿着一般样式的母女装,站在她身边,就宛如一个童年的谢明舒。只是头发比她那时长了不少,编成麻花辫,在脑后盘成两个秀气的小丸子,一边夹着一只小蝴蝶结。
他于是又想起,自养母去世后,他和养父两个男人对明舒的头发束手无策,让她不得不留了好几年短发。
沉浸在回忆中,许成熙恍惚听见她说,哥哥,这是我女儿。
他如梦方醒。
女孩像是一直偷偷看着他的样子,见他看过来,羞涩地朝他笑:“叔叔好。”
谢明舒面色微微一怔,随即耐心地对女孩说:“容容,妈妈的哥哥,你要叫舅舅。”
女孩乖乖地改口:“舅舅好。”
“真乖。”许成熙伸手想要摸一摸女孩的头,见她无意地一瞥,又觉得这样无端亲热有些突兀,只好收回手,尴尬地整了整领口,另找话题:“孩子叫什么名?”
“云馨,”谢明舒顿一顿,还是补充道,“谢云馨。”
“挺好听的名字,”他脸上仍是寻常的表情,可孩子的姓氏却不免让他心里一动,暗中仔细打量着女孩,像是想在她身上看出些端倪。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只好故作不经意地问:“孩子爸爸跟你一块来了吗?”
谢明舒未语先笑,而后才简短地回答:“他在国外。”
许成熙心里方才升起那一点不敢说出缘由的希望,转瞬间就又破灭了。他无奈地想,也是可笑,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样的期待。
他又像个慈爱的长辈似的,问小姑娘:“容容几岁了?”
她正要代答,忽然又改了主意,转向女儿:“舅舅问你话呢。”
女孩细声细气地说:“我五岁,再过三个月就六岁了。”
“六岁了啊……”他茫然地点点头,脸上还维持住一副得体的兄长样子,犹豫一下,又问道:“上学了吗?”
“还没有,九月份才上学呢,”谢明舒腾出一只手拢拢头发,大约猜出了他想说什么,抢在他前面补充道:“学校已经差不多找好了,离我们家不远,过一阵子去登记办手续就行了。”
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这样好,全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帮忙的空间。许成熙默默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沉默着,女孩也不知是不是怕生,竟也一点不闹,安安静静地玩着衣服上的蝴蝶结。
幸而梁栋机灵,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迎上去笑着叫了一声谢小姐。
谢明舒倒还记得他,也同他寒暄了几句。见了梁栋手上的戒指,又问起他什么时候结的婚,梁栋有些不好意思地答了,她便也十分真诚地道了恭喜。
“谢小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梁栋并未看他,却代许成熙问出了他想问的话题。
“刚回来的,没有几天,”她轻描淡写地回答,“今天也是巧,早上容容有点感冒,想着带她来找大夫开点药,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哥哥。”
“现在虽说是春天了,早晚还是冷。孩子这么小,多加点衣服,别冻着,”许成熙突然插进来,犹豫片刻,迅速地望了她一眼,又低声补充,“你也是。”
他还记得,明舒从小多病,每逢换季总要病上几日。他总是为这个格外紧张。
到他们分开的第一年,他一个人站在早春的寒风里,突然觉得有些心慌。随即才后知后觉,又到了每年她该病一场的时候。
谢明舒落落大方地向他道谢。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护士打断了。她牵起女儿的手向他告辞:“那我们先走了。”
“明舒……”他急忙叫住她,见她回头,一时语塞。沉默片刻,才郑重地说:“你刚回来,要是有什么麻烦的事,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定记得告诉我。”
她明媚地笑了笑,向他点头:“谢谢哥哥。”
她带着女儿随护士走远了,然后一转身,就消失在转弯处。许成熙贪恋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忽然一阵风袭来,他措手不及,打了个冷战。
梁栋见状,连忙将手里的大衣拿给他穿上。许成熙低头系上扣子,手却不听使唤,扣了几回,中间的一颗扣子仍旧垂在外面,他自己还无知无觉。
梁栋小声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听见。梁栋无奈,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总。”
他整个人还像飘在半空中似的,半天才落回地面,慢慢地问:“怎么了?”
“您的扣子,”梁栋哭笑不得,向他示意。
他点点头,这才把扣子扣好,却仍旧站在原地,盯着那边,仿佛在等她回来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梁栋才听见他说,小梁,她真的回来了。
就好像他前几天夜里做的那个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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