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栋将几份文件送到办公室。

    见他进来,许成熙将手里那盆开花的仙人球放回电脑旁边,在椅背上坐直身体,向他道了一声“多谢”。

    “您客气了,”梁栋连忙回答,眼神在那盆仙人球上扫过。

    许成熙的电脑旁总是摆着两盆仙人球,他换过几次办公室,唯独这两个宝贝从没丢下过。他不爱玩电脑游戏,也不怎么打扑克牌,办公之余就是侍弄这两盆宝贝仙人球。

    梁栋头一次见到他拿着一瓶植物营养液,小心翼翼往里倒的时候,简直要笑出了声。

    好好的沙漠植物,愣是让他养出了伺候兰花的架势。

    有一次碰巧,他听见同事八卦说,那两盆仙人球是许总的夫人买来,放在他办公室的。后来……也就一直放在那里。

    许成熙签完文件,如常递给梁栋。梁栋回过神来,连忙双手接过。他整理着文件的时候,许成熙对着已经黑屏的电脑静默了一瞬,忽然叫住他:“小梁。”

    梁栋连忙放下手里的文件:“许总,您说。”

    许成熙沉默了几秒,终于下定决心,不自然地将仙人球挪了个位置,避开他的视线,犹疑着说:“上午在医院……”

    梁栋心里咯噔一下。他给许成熙做了多年助理,很多事情,心里多少有个把握。但他牢记着自己的分寸,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只做出一副忠诚下属的样子洗耳恭听。

    他听见许成熙缓缓说:“明舒的性子,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不会主动来找我。你多留心点,要是她去找谁,或是听说她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你就帮着给打声招呼。”

    “不过……”他的声音渐次低下去,“别让她知道。”

    梁栋一时愣在了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呆呆答道:“是,我记住了。”

    半天没等到回音,他再次抬起头,看见许成熙盯着墙上的镜子若有所思。梁栋试探地叫了一声:“许总?”

    许成熙回过神来,仍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小梁,我突然发现,这几年我真是老了很多。”

    他在办公室墙上挂了面镜子,用以确保自己仪表整洁。天天总要习惯性地照几回,却没有发现,不知何时,皱纹已经爬上了眼角,鬓边也隐隐有了白发。

    梁栋哪里敢接这话,只能陪笑着打哈哈:“哪儿能啊,您多虑了。”

    许成熙垂下头,打开记事本翻了翻,语气似有些自嘲:“这怎么是多虑,我今年都该三十七了,眼看着就奔四十的人了。”

    晚餐时分,许成熙匆匆赶回家。

    换下了大衣,他站在玄关处深吸一口气,又整了整衬衫领子,这才推开门,对着端坐在沙发上的老人叫了一声“爸”。

    他父亲放下报纸,整整齐齐叠了放在茶几上,又将摘下的眼镜折好压在报纸上,这才揉着眼睛点点头,只说了一声:“回来了啊,来,坐。”

    许成熙一走进来,便闻到一股烟味,顿时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他四下一望,没见到继母,先问道:“周阿姨没在?”

    老爷子将手搁在桌子上,用力眨眨眼睛,没有看他:“你周阿姨刚在楼上看见你的车进来,先去端饭了。”

    许成熙尽力忍着嗓子的不适,走到他父亲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神色还有些拘谨,解释道:“我一下班就过来了,没想到三环路上出了交通事故,堵了一阵。”

    他父亲一向极守时,原先脾气也大,一大家子人做什么都得听老爷子的安排。前些年,他姑姑的儿子杜平越还上学的时候,有几次和朋友出去玩到半夜,睡得误了第二天的早饭,回回都要挨老爷子一顿骂。

    老爷子听到这话,脸上才缓和了几分:“开车还是稳妥最要紧。爸知道,都是自家人,不用那么拘着。”

    言语虽和蔼,他却不敢有半点造次。

    许成熙还记得,当年他趁母亲去看望哥哥的空档,偷偷求父亲放过明舒。

    当时老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中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敲,冷着脸说,事儿都出了,谁还管她是不是这种人,你哥哥人都躺在医院了,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骂,连带着家里人出门都让人背地议论。这样的媳妇,我和你妈伺候不起。

    他终于觉得绝望。那时他总认为,母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嘴上再狠,心里总留有几分余地,父亲却向来是说一不二,决定了的事,谁也奈何不了他。

    后来几年,家里人死的死、走的走,陆续都散了,日常只有老爷子两口在家。他继母一天到晚都笑呵呵的,谁对她发脾气都像打在棉花上似的,时间长了,倒把老爷子的脾气也磨没了不少。

    气氛静默了一瞬,老爷子开口打破了僵局:“平越那边怎么样,跟你说了吗?”

    许成熙连忙回答:“路上他刚给了我打了个电话,说已经到广州了,这两天周末,他先去看看姑姑和安南表妹,下周一就去惠州那边看地。”

    大约是怕父亲失望,又连忙补充:“平越说了,让我代他问候您,还说一回来就来看您。”

    老爷子听着就笑了,脸上难得显出几分慈祥:“平越是个孝顺孩子,你姑姑身体不好,难为平越这些年一直两头跑着。”

    许成熙顺从点头,随口附和了两句。这唯一的话题也说完,两父子一时静下去,都找不出什么话来。客厅里的烟味呛得他嗓子越发不舒服,许成熙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站起来捂着嘴干咳了几声。

    正巧在这时,他继母系着围裙走进来,见了他便笑道:“哎哟,成熙回来了,快跟你爸一块来吃饭吧。”

    他继母在他家做了十几年保姆,跟老爷子结婚后,仍兢兢业业主持着所有家事。除了名义上得了许太太这个头衔,跟从前几乎没什么分别。甚至老爷子对她也是一如既往,言谈举止间总有几分不屑。不过她心眼好,人又和善,孩子们大多喜欢她。

    许成熙扔掉纸巾,欠身问了一句“周阿姨好”,便回头扶着他父亲慢慢走到餐厅。

    许家现在虽没有几个人了,吃饭倒还用着先前的长桌。老爷子照例坐在上首,许成熙和继母周蕙兰分坐了左右下手。老爷子吃饭讲究,只埋头细嚼慢咽,幸而有继母在,一面给老爷子挑鱼刺,一面又殷勤招呼许成熙吃菜,这才显得饭桌上不那么冷清。

    他吃了几口,才想起上午的事,叫了一声:“爸”。

    见老爷子抬起头看着他,许成熙放下筷子:“我今天上午去看过张伯伯了,大夫说伤得不要紧,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老爷子笑着点点头:“打从退休,老张这些年够折腾了,全国各地的游山玩水,摔这么一回,也让他歇几个月。”

    一副打趣老友的熟稔样子。虽然自从这位老友退居二线,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许成熙当然不敢跟着父亲一起开长辈玩笑,便绕开话题道:“我瞧张伯伯的女婿一直在旁边陪着,我跟他也谈了几句,他对经济上的事颇有些见地。”

    这话自然也是客套居多。多年来,他们父子一直保持着这样微妙的相处方式,说话时总难免有几分客气和拘谨。

    老爷子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倒慢慢淡了几分,不经意似的瞄了他一眼,提起筷子拨了拨碗里的鱼肉:“小冯这孩子孝顺,天天没事就去医院陪着,出差回来,大晚上的还得特意来瞧一眼。老张前几天跟我打电话还显摆呢,人家大夫都说他这女婿找的好,比有些亲儿子还贴心。”

    这话意有所指得过于明显,许成熙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他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到父亲碗里,低声说:“爸,我最近工作有点忙,周末也经常加班,一直没怎么来得及看您,等这阵子忙完,我多来陪陪您。”

    老爷子仍不解气,手里的筷子一下下戳着鱼肉,脸上似笑非笑,不阴不阳地说:“这说着人小冯呢,又没说你,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啊?”

    许成熙手里的筷子不知该拿该放,求助似的看向刚从厨房端了汤出来的继母。周蕙兰会意,将碗往桌子中间一放,扬声道:“老爷子,您那鱼肉别戳了,再不吃都糟践了。”

    老爷子知道她有意转移话题,顿时不悦:“我跟成熙说话,你打什么岔?”

    周蕙兰早习惯了让他呼来喝去,也不说什么,脸上仍挂着笑地给他们父子盛汤。一时间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相碰的脆响,许成熙食不知味。

    一顿饭吃完,周蕙兰照例给老爷子倒好茶,又去收拾桌子,许成熙正觉得压抑,忙跟着站起来想要帮忙。他对这位和善的继母向来比对父亲还亲近几分。

    周蕙兰摆摆手,直笑着说不用不用,许成熙客气几句,还想跟过去,老爷子却端起盖碗茶吹了吹,眼睛也不看他,只扬起嘴角说:“成熙,你坐下,爸有话跟你说。”

    周蕙兰端了碗筷,转头趁着他父亲喝茶的机会,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赵小姐昨儿下午带着老公来了。”

    难怪他父亲突然这样不满。说是来探望,实际上估计是来向老爷子炫耀的。许成熙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头疼。

    果然,老爷子捞起盖碗品了两口茶,咂咂嘴,端着老太爷的架子慢慢开口:“昨儿个莹莹带着她男人一起来了,人家上个月刚在美国生完二闺女。”

    许成熙低下头,避重就轻道:“我到时候包个红包,让小梁帮着送到赵叔家。”

    老爷子见他装傻,也没了耐心,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盖碗往桌上一放,不满道:“原先你看不上人家莹莹,说总要缓些日子,爸也没非得逼着你。可是这么些年了,人家都生完俩了,你看看你呢?”

    提到孩子,许成熙犹疑着叫了一声:“爸……”

    他和明舒曾失去过一个孩子,她还被大夫警告说再怀孕可能会有危险。他那时只顾着担心她的身体,没想到后来这也成了他父母怪罪她的一个缘故。

    老爷子一时失言,转念就想起了这段往事,见他难受,脸上也有些歉疚,语气又缓和了几分:“爸是为了你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老一个人不是个事儿。有个媳妇儿能照顾着你,将来再生个孩子,爸才好放心。”

    “爸,我这几年确实忙,没什么空去想这些,”许成熙声音平静。

    老爷子早料到他这幅说辞,也不奇怪,自顾自继续说下去:“爸早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姚家那姑娘你也认识,跟平越一边儿大,刚从美国回来的高材生。长得俊,人也活泼,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许成熙觉得最后一句话听着尤其刺心。因为他一直不肯再婚,这几年父亲明里暗里托人给他介绍过好几位姑娘,每回他都是背地里找借口推了,早也就习惯了。这回他心里突然有些厌烦,伸手捏了捏眉心,苦笑道:“爸,人家姑娘还小,我比人家大那么多,怎么好耽误人家。”

    老爷子对他这话不甚赞同,顿时提高了声音:“你这叫什么话!人都说了,男的岁数大点才知道疼人,你倒好,处都没处呢,先灭起自己的威风了!”

    周蕙兰听着不对,赶紧从厨房走出来:“老爷子,有话好好说,爷儿俩好容易才见一面,您急什么啊?”

    老爷子心里正不痛快,转头对着她撒气:“有你什么事儿,刷你的碗去!”

    周蕙兰见帮不上忙,有些担忧地看了许成熙一眼,仍旧转身进了厨房。许成熙见连累了继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听他父亲吩咐,不时应付着答应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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