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姓张,说来与他们也是有缘。当年许成熙上初中的时候,这位张老师就是他的班主任。等送他们毕了业,又下来带新初一,正好接上谢明舒所在的班级,成了他们共同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虽然差了三届。

    张老师显然还记得许成熙闻不了烟味,踩灭了地上的烟头,扭头吐了好几口气才走到他们面前,像每个多年后见到自己学生的老师那样,激动地制止了他们自我介绍,指着他们慢慢说出了名字。

    许成熙笑道:“您还记得我们。”

    “我当年刚参加工作,第一届带的就是你们班,肯定印象深啊,”已经混成了高级教师的张老师忆及往事,也是感慨万千,指着他对谢明舒说:“还有明舒,当时他升到高中部,开学第一天偷偷跑回来跟我说,‘老师,我妹妹今年在您这个班,您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多照顾她一点’。”

    十五岁的男孩子,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说出的话偏偏是故作成熟的。

    谢明舒惊讶道:“还有这回事?”

    “有啊,你不知道?”张老师笑得眼角都挤出了深深的皱纹,“你是没看见他当时那样子,可好玩了。一晃都这么些年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传您喜欢二班教生物的赵老师,我们几个升到高中部的男生专门溜回来,说想看看未来师娘。”

    张老师大笑:“你师娘现在比我有出息,调到分校去当副校长了。也真是快,我们家孩子今年都该上高中了,”他又热心地问了一句:“你们有孩子了吗?”

    谢明舒一怔,才反应过来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过老师,老师的记忆仍旧停留在他们当年结婚的时候。许成熙暗地里看了她一眼,犹豫着说:“老师,我们后来……没在一块。”

    张老师尴尬的表情让他们心里都有种莫名的难受。坐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馄饨店里,许成熙将她点的那碗鲜虾馄饨放到她面前,有些为难地解释:“本来就是想顺路带你来看看,现在是假期,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张老师,抱歉。”

    谢明舒摇摇头,舀起一只馄饨放进嘴里,烫得她几乎要流下眼泪。他赶紧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她,她接过来捂着嘴呼出几口热气,勉强咽下了那只烫得要死的馄饨。

    她眼里还含着泪,却开玩笑:“可见不能边吃饭边说话,真是会分心。”

    “是啊。”他挤出了一个笑。

    服务员陆续将他们点的汤包和几碟小菜送到桌上,许成熙取了双一次性筷子,掰开交叉磨着上面的木刺。他慢慢地磨了很久,久到谢明舒以为他走神了,想要出言提醒他的时候,他才终于抬起头,起身将筷子放到她面前的小碟子上:“好了。”

    谢明舒吹了好半天的一只馄饨从勺子上滑下去,落回了热汤里。她低头看了眼那双筷子,筷身磨得看不见一根木刺,顶端原本相连的位置还用套着筷子的塑料套包了几圈,是绝对不会再扎手了。她低声说:“谢谢。”

    她曾被一次性筷子的木刺扎过好几次,后来一度产生了心理阴影,在外面吃饭的时候能用勺子就绝不用筷子。

    “没事,”他说。

    他自己也抽了双一次性筷子,却没有那么讲究,掰开之后随便磨了几下,就夹起一只汤包慢慢吃着。

    她想起许多往事,想起小时候他带她去学校旁边吃早点,放学后牵着她的手回家;想起初中的时候跟他并排骑车上学,遇到红灯,他就停下来考她背古诗,或者数学公式;最后想起那个近在咫尺却面目全非的家,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快要吃完的时候,许成熙忽然出声:“你丈夫……今天是在家带容容?”

    谢明舒沉浸在过往中的思绪猛然被点醒,手上筷子都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丈夫”是什么意思。听他说出这三个字,感觉真是怪透了。

    “没有,他还在国外。”

    他默默地把那句“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带来让爸妈看看”给咽回去。

    “那就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咱们一起吃个饭吧。我也见见他。”

    “……好。”

    谢明舒心想,他可真是大度。若要自己跟他的妻儿坐在一起,称他妻子为嫂子,听他的孩子叫她姑姑,她必然得如坐针毡。

    对了,他怎么没有把妻儿带来?

    这个疑问在她心里只盘踞了几秒,就得到了解答。说不定他的妻子要留在家里看孩子,或者只是不愿意来,他只好自己过来祭拜。她垂下目光,不再去想。

    因为记挂着女儿,谢明舒买的机票比他早了一班。那天是清明的正日子,也是三天假期的最后一天,外出的人们集体回家,许成熙没有买到改签的机票,只好在机场与她道别。

    他本来习惯性地想说:到家之后跟我说一声,话到了嘴边,却改成:“一路小心。”

    “你也是,”她点头,却还看着他,没有走开。

    他们的每一次告别,好像都是她先转过身,留他站在身后看着她离开。现在时间还富裕,她忽然想等他的背影走回到人群里,等到分辨不出的时候,再转身踏上自己的归途。

    “你……”许成熙似乎想要说什么,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他看了眼来电人,只好接起来。谢明舒听见他压低嗓音叫了一声:“爸。”

    谢明舒心里一凉,握着提包的手直发起抖,仿佛梦境破碎跌回了现实。她指了指登机口,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他怔了片刻,像是想跟她再说两句话,可是还没迈出步子,握着手机的手忽然一抖。他终于慢慢地朝她点头。

    谢明舒无暇他顾,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登机口。

    她知道他的亲生父母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尤其是他父亲。若说他母亲只是面子上的淡漠,他父亲就是鲜明的嫌弃。或许是嫌她家里空有些钱却没什么权势地位,或许更阴暗地猜测,是妒忌他的亲生儿子每次提起养父母时,那种本能流露出的亲近之意。

    哪怕当年许成熙背地里答应了极为苛刻的条件才换来二老同意他们结婚,老爷子私下见到她的时候仍旧没什么好脸色,不过顾及面子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罢了。幸好他们平时并不跟老人住在一起,只有逢年过节需要应个卯。

    比起她来,他现在的那位妻子是老爷子亲选的,在事业上对他能有不少帮助,他应当不会像从前那样两边为难了吧。

    她笑了一下,踏上了飞机。头等舱的座椅堪称舒适,她吃过饭又太容易困倦,没过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

    梦里也全都是乱糟糟的画面,先是老爷子在他们婚礼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然后是她流产那次,老爷子在病房里满脸不耐烦,嫌她怀了孕还要去上班,连个孩子都保不住,那时许成熙为她据理力争,最后半推半请地将他们都赶出了病房。

    转而又梦到老爷子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敲,对许成熙说,事儿都出了,谁还管她是不是这种人,你哥哥人都躺在医院了,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骂,连带着家里人出门都让人背地议论。这样的媳妇,我和你妈伺候不起。

    间或夹杂着林念为她打抱不平的声音:呸,什么老不讲理的玩意儿,真当他儿子是个宝了。

    她梦到此处猛地惊醒过来,拉开了遮光板。飞机已经飞到高空,四周都是厚厚的云。她看了一眼,又重新戴上眼罩入睡了。

    过了几天,许成熙照例赶在周末去探望父亲。

    往常都颇为安静的客厅里此时回荡着老爷子响亮的笑声,另有一位姑娘的声音,夹杂在笑声中听不真切。许成熙只当杜平越带着女朋友来了,一走进去才看见那位年轻姑娘站在父亲身边,端着得体的笑脸,提起茶壶给长辈们倒茶。

    老爷子慈祥地招呼他坐到另一边,又叫那女孩子:“别忙了,你们年轻人先坐下来聊聊。”

    他已经忘了那女孩的名字,又不好当面问,那姑娘倒是一口一个“许总”叫得客气极了。

    老爷子来回看了看他们:“慕仪这么客气干嘛,你们今天就算是认识了,成熙比你大几岁,往后就叫一声大哥得了。”

    许成熙暗想,这女孩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比他小了何止几岁。

    姚慕仪看了他一眼,朝老爷子笑得甜甜的:“伯父,我们这一代的女孩子可不敢随便管人家叫大哥。只有对那种不喜欢又不好拒绝的人,才会给人家发一个大哥的名头,让对方断了念想呢。”

    她这番俏皮话把老爷子哄得哈哈大笑,直对着旁边沙发上的一对中年男女说:“您瞧瞧,儿子有什么好,还得是闺女贴心。我这儿子是指望不上了,要是慕仪能给我当个闺女就好了。”

    姚妈妈自许成熙进来便不顾礼貌地上下打量着他,脸上的笑容端久了,渐渐有些勉强。姚爸爸暗地里给她使了几回眼色,一回比一回严厉。听到老爷子这话,他像得了什么保命符似的,紧皱的眉头顿时松开,殷勤道:“哎呀,您看得上慕仪,这是她的福气,往后就让她常来您家走动着,多陪一陪您。”

    姚爸爸显然对许成熙十分满意,一会儿夸他沉稳可靠,一会儿又说自家女儿年轻爱使小性子,还得是找个年长些知道包容的,日子才能过下去。

    言语之间,仿佛已将他当做了女婿一样。

    这回换了姚妈妈拼命向他使眼色,恨不得伸手把丈夫的嘴给捂上。

    许成熙冷眼看着,真不知道父亲这回是从哪里挖来了这么一个活宝。若是换了前几年,别说姚家在老爷子眼里够不够看,单看姚爸爸这副急切的样子,老爷子心里都得再掂量掂量。

    正巧这时候,继母周蕙兰端着果盘从厨房里走出来,又念叨着要给他们泡茶,许成熙干脆站起来:“阿姨,我帮您吧。”

    没等旁人再说什么,他已经向长辈们一一欠身点头,跟在周蕙兰身后迈步走出了客厅。

    老爷子指着他的背影愤愤念叨了一句“毛病”,姚爸爸在旁边好声好气地劝道:“成熙这是顾家,等将来结了婚,就更知道心疼人了。”

    老爷子这才缓和了脸色,拉过姚慕仪,慈爱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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