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晚饭,许成熙将手串递给女儿。谢云馨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倒是觉得很新鲜,当即戴在了手上。那手串比她的小手腕上足足大了两圈,她将手肘支在桌面上,像转呼啦圈似地晃悠着小臂,看那手串甩来甩去,玩得乐此不疲。看她这么开心,谢明舒与许成熙也相视一笑,连旁边收拾桌子的保姆阿姨都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等她玩够了,许成熙将女儿抱到她的房间,回到楼下的时候,发现谢明舒仍在楼下等他。他心里其实也有些预感,迎上去笑着问:“明舒,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谢明舒迟疑片刻,慢慢点了点头:“我前几天查到了一个人,那人……”
她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照片是影印了几十年前的老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年轻女士,任谁也能一眼看出,那位女士和年轻时的他长得实在太过于相似。
许成熙捏着那张照片,脑子里如有雷声轰鸣而过。他问:“这人是谁?”
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终于还是直白地说:“这位女士是你的亲生母亲。”
故事也是个老套的故事了。正当盛年的国营工厂经理,在出差时遇到了当地的芭蕾舞演员。顾及他的心情,谢明舒将报告上许多事情都说得十分含蓄。
他张了几次嘴,才终于清清嗓子发出了声音:“你为什么会怀疑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查这件事的?”
谢明舒在心里叹了口气,往他身边又挪了挪,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七月份下暴雨的那天,你跟我说了你母亲……”她说到这里才忽然意识到这个称呼实在不同,可是曾经那么多年早就叫习惯了,见他也没有什么异议,便继续说下去:“我相信世上大部分的母亲都绝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或许有例外,但我总觉得,老太太实在不像那样的人。”
她当年便有些怀疑,老太太虽然待晚辈面上都是淡淡的,可是对着早已长大成人的长子,不经意间总归能流露出几分慈爱的意思。当时她只猜测是因为许成熙自幼在养父母身边长大,与亲生父母难免有些隔阂。可是现在她也做了母亲,想法自然与从前不尽相同。那天听他提起来,她忽然觉出不对——如果是她自己,从小走失的小儿子终于回到身边,失而复得该是何等的狂喜,又怎么会成日里都是那种冷淡而不失客套的样子。
许成熙仓惶地弯了弯嘴角,也表示赞同:“你说的没错。要说偏心,妈对平越和安南也都那么好,唯独我……”他低下头说:“难怪呢。”
听他提到表弟表妹,她便又想起姑姑,便继续对他解释:“后来在医院听你说起姑姑,我忽然想起那年报纸上爆料了你大哥的事,姑姑休探亲假回来,有一天我从书房门口经过,正好听见姑姑跟你父亲吵架。两个人吵急了,就什么都往外说,姑姑摔了一摞书骂道,他这点事儿怎么够看,做老子的当年不比儿子出格多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都做了,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骂别人给你翻出来。”
正是因为想起这句话,她先去问了许继红。没想到许继红只知道个大概,内中的详情细节确实一概不晓得,那天只不过是气急了,才口不择言骂了出来。
许成熙茫然地点点头,放下照片开始翻阅起她递过来的另一份文件。即使看到照片时还心存侥幸,等看完那份鉴定报告,就知道事情再也没有转机了。他合上报告,慢慢跌坐在沙发上,苦笑道:“原来是这样,难怪妈那么恨我,临去世也不肯跟我说一句话。”
他虽然人到中年,可是骤然听见这样竟然的消息,难免还是露出几分孩子似的茫然无措:“我以前还为这事耿耿于怀……原来妈能让我进这个家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谢明舒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即使同为女性,她也不得不感叹,老太太果真是经历过旧时代的贤惠人,竟然连相伴几十年的丈夫带回私生子都能容忍。或许老爷子态度坚决,不能允许一个金贵的儿子流落在外;而老太太做了大半辈子的家庭妇女,实在没什么发言权,加上亲生的长子早就是名正言顺的接班人,也就不介意拿出正房太太的心胸收下他,既能在丈夫面前卖个好,又能留了他将来做大哥的帮手。
没想到后面出了那样的意外,反而让他取代了大哥的位置。
许成熙如梦呓般喃喃地说:“既然妈这么恨我,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呢?”他话音刚落,忽然打个寒战,自己想明白了原因。
谢明舒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按住他微微颤抖的双手,神情耐心而关切:“成熙,我很抱歉这件事让你这么伤心。我是今天下午才收到的检测报告,在我拿到明确的结果之前,这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的怀疑。我不想在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贸然地把我对你父母的怀疑告诉你。”老爷子跟她素有旧怨,忽然说出这种话来,未免显得不太公正。何况若最后证实了只是她多心,任谁也不免疑心,她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挑拨他们父子间的关系。
不过这样的小算计她自然不会这时候告诉他。谢明舒伸出手臂揽过他:“请你相信我,我想要查这件事,是因为我不想看你一直为了过世多年的人那样难受。大哥遇到了意外不是你的错,母亲恨你,本质也不是因为大哥。成熙,放下吧,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许成熙靠在她肩膀上,只听到他的呼吸声,夹杂着轻轻的叹息,就好像多少年来不得不精心呵护着的一只水晶花瓶,忽然有一天被一阵风吹落到地上,砸成了粉碎。最初涌上心头的自然是无以复加的痛惜,过后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如释重负,仿佛从此再也不用留在这座房子里,拼尽全力撑起摇摇欲坠的房顶,只为了给这只花瓶一个安稳的栖身之处。他已经被锁在这间斗室之中太久了,房子外面原本另有一番天地,是他早就向往的生活。
谢明舒久久听不到他的回复,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歉疚地说:“对不起,是不是我说的太仓促了,你一时接受不了这些。”
许成熙摇摇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这件事不是你造成的,你只不过把真相告诉了我而已。明舒,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他叹了口气,又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只有我和查出这件事的私人侦探,”她想起来这事,心里顿时一惊,“不过我当初是问了二婶才查到的,不知道她会不会猜出点什么。”
“若是真的猜出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许成熙慢慢直起身子,目光还有些茫然,轻声问她:“她现在在哪里,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谢明舒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很小心地说:“她后来重新考了外地的芭蕾舞团,年纪大了之后改行做舞蹈老师,今年刚刚退休。她一家都在西安,丈夫做小生意,女儿前两年考上了公务员,”她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逐个说出来,最后试探着问:“你想见见她吗?”
第二天傍晚许成熙没有过来,只打了个电话说有点事情耽搁了,明天一定会来陪她和女儿吃完饭。谢明舒知道他心里必定不好受,在电话里轻声说,成熙,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记得,还有我在。
许成熙周一早上照例去了公司,在会上将新来的职业经理人正式介绍给大家。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先前因为他到处打听合适的职业经理人,公司高层间早流传了些风声,上周他在开会时突然离去,更是把这件事一下摆到了明面上。这不过大家都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实在让他们感觉有些措手不及。
许成熙无视了众人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开完会径直回到办公室,与即将上任的职业经理人细细交谈了一番。因是关着门,办公室的隔音又相当好,众人虽然十分好奇,却无法得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午休时候杜平越照例过来找他,上来先问:“哥,我侄女还好吗?”
许成熙笑道:“大夫说目前恢复得不错,这周末去复查。”
谢云馨向来爱美又爱干净,因为腿上打了石膏的缘故,这几天老大不愿意见外人。谢明舒心疼女儿,又因为大夫叮嘱了要静养,便也不勉强她。
杜平越问了两句,又埋怨道:“许安南这个大嘴巴,我刚告诉她,她转头就跟我妈说了。我妈一听,就嚷嚷着要过来。”
他也笑着说:“等过些日子容容的腿养好了,我们带她去跟姑姑吃个饭。”
大概知道他心意已定,杜平越从头到尾也没有劝过什么,也没有过问其他,仿佛就是吃完饭过来跟他闲聊几句。
他走后,许成熙有条不紊地收拾起办公室里的文件。这项工作已经持续了几天,现在所剩的文件不多,没花多少功夫便处理妥当。他在办公室待到两点多,估计父亲大概午睡醒了,打了个电话便拿上车钥匙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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