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逾阳远阔,疏清明朗。

    姜屿埋头想了好久,自己因忧生怖,确实逾线了。

    景十三安然无恙,自己便该知足。且她回来时,媒郎在家中说话不停,确实会让她心烦。

    姜屿原想着,西水村的村民都是景十三的乡亲邻居,她平日面色不显,内心还是在意她们。

    他总得为她留些体面。

    是以任媒郎口若悬河,他推拒得委婉,实不干脆。

    自己做得不好,怪不得景十三会忽生厌怠,说出狠话。

    他去媒郎家中,不留余地回绝了他的说亲,好言叫他不必再劝,而后头也不回,径自离开。

    姜屿一如既往,守在山间屋舍,学着其他夫郎自持家事,络布煮炊。

    他只想有幸等到景十三,再与她解释一二,道几句寒暄。

    景十三匆匆去了趟长桃镇,回来之后,照常找事情自己忙活,日出自日落,并无异样。

    她蹲在屋子里,正刨着木头,打算用自己建横梁的木工手艺制个矮凳,外头忽而传来说话声。

    “是这吧应是没错的。”少女自言自语,犹疑不定。

    还未等景十三起身,身穿素白裙衫的少女已自顾推门进来,尘光自缝隙处,立时敞得透亮。

    她看见景十三眼中一亮:“哎呀,景姐姐,真的是你!”

    两人好些日子没见,徐宋宋难掩兴奋,扑身抱向景十三。景十三措手不及,生怕手中的锯子伤到她,小心放在远处。

    她眸中划过宠溺,轻声启唇:“信上不是说了,在长桃镇等我,非跑山里来作甚么。”

    “来看看景姐姐出生的地方。”徐宋宋毫不见外,放下久背在身的药篓,探寻打量道,“也没有你说的那么清苦,虽简敝了些,该有的物件都有。”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长饮一口,喟叹道:“就是村子裹于山中,位置偏隐,一路寻来有些累。”

    景十三难得露出笑意:“你若不弃,多住些时日吧。”

    徐宋宋连连点头:“这样最好,我也厌了原先那个镇子,正好换个地方散心。”

    “对了。”她想及正事,紧忙放下茶盏,“景姐姐你哪里不对劲,让我看看。”

    景十三面色一凝,唇角笑容淡下。

    天清气和,屋舍回风落安宁,时辰沉寂走过。

    两人静坐屋中,隔影空尘,景十三把手腕搭在徐宋宋面前,眉眼望去,沉下心思地等着。

    她吃不准徐宋宋一时惊一时恼的模样,心里隐有猜测,平静说道:“究竟如何,你说就是了。”

    徐宋宋收回手,为难了半晌,向景十三坦诚:“我那时不是与你说过,噬日月的蛊毒是府第秘术,本就为掌死士制出,阴戾复杂得很。”

    她虽医术尚可,蛊术却平平。

    到底不是专攻,她没有把握替景十三完全解下这蛊毒。

    两人以破釜沉舟的勇气,耗了景十三半条性命,勉强有所进展。当时徐宋宋直言,性命安虞是解了,但秘术牵一发动全身,像有千孔万道,之后往哪处去,何种境况她也吃不准。

    福祸难躲,她没想到,这杂症真让自己遇上了。

    景十三半晌颔首,轻声启唇:“它再度发作时,我只觉剧痛之后,周身是透骨的寒凉,动弹不得。”

    “这便是了,姐姐种下蛊毒太久,根蒂至深。蛊虫挑了出来,毒气还在腑脏。”徐宋宋声音清脆,细致解释,“比之辉月凄寒,比之烈日灼人,噬日月由此得名。姐姐你的毒是哪日发作的?”

    景十三略作思索:“十五。”

    徐宋宋不知从哪处掏出纸笔,把笔在口中润了润,行云流水飞快记下。口中继续念叨:“此后每逢十五,都会毒发一次,下月应是热毒了,如日月轮作,交替而行。”

    她对景十三的病症很有兴趣,唯恐漏下什么记载,一时专心纸上,奋笔疾书。

    景十三耐心看着她,默然许久,出声问道:“会危及性命吗。”

    徐宋宋笔尖顿时一停,戳着脑袋有些为难:“倒也不会”她看着景十三,不想瞒她,“只是血肉身躯难承极冷极热,姐姐这毒发作一回,便积弊一次,待身体损噬难回,便是寿尽的时候。”

    人之内里,亦是跟受自然,凉热相调为生。

    景十三体内的凉热两气,就像被生硬划开,各自堆砌。以一月为限,重压之下破泻而出,既亏损了生机,更是痛苦难当。

    承受不住决绝断生,也算一了百了,就此解脱。

    若是艰难挺了过来,也不知再熬多少次,定有年岁早终的一刻。

    言语至此沉重,徐宋宋紧忙又宽慰景十三:“姐姐你放心,我会尽快研制药方,绝不让你丧命!”

    景十三只是淡笑,神色落然隐下,并不回应。

    徐宋宋有天赋,行医救人大胆怪进。景十三若不信她,昔日便不会找她为自己解蛊毒。

    两人用尽方法,将毒解下一半,景十三深知这已是极致。

    高门重揽方士,不惜重金秘炼下的毒,所用药材珍稀奇异,平头百姓闻所未闻,哪是随意就能由人勘破的。

    走一步看一步,她尽力苟活就是了。

    春忙未尽,百草更长。

    西水村孙老汉妻主早逝,独自拉扯大唯一的女儿,去年为她张罗着,娶了邻村的夫郎。两人不久前新添了个孩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靠着村中几亩薄田,也能维持生计。

    近来他家中却出了难事。

    一场春雨后,女儿上山砍柴,不慎滑倒摔伤了腿。

    伤筋动骨,百天为限,女儿只得躺在床上将养,可眼下正是春耕时节,自家田地还未播完种,撂在那里如何是好?

    孙老汉只得问及同村的人能否帮衬一二。

    西水村隔山而落,村中人家多是不缺地的。雨水时节贵如油,自家尚且忙不过来,哪有余力替别人帮忙。

    望及产后柔弱的新婿,养伤在床的女儿,以及哭嚎不歇的孙女,孙老汉愁得头发愈白。

    自己也年老体弱,怎好下田躬事。

    万般为难之际,年轻夫郎好言出声:“公公忘了吗,村中还有一个人,没有田地又年轻有力。”

    “哪里还有人——”孙老汉愁息一声,随即心领神会。

    他睁大双眼看向新婿,随即又连忙摆手,皱起眉头,“不行啊,她是,她是——她不好的!”

    村中人都知道,她是克死父母的灾星,小时候离开西水村,众人还以为死在了外头,渐渐忘记了这人。

    哪知她不止长大成人,这些年也不知做的什么走马行当,还沾了满身煞气回来。

    众人避之不及,他怎能招惹。

    年轻夫郎却不以为然,仍是劝道:“我自是不清楚村子过往的,可这种传言,信便信了,不信也什么好惧怕。眼下家中春忙紧要,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山背面的年轻女子初来乍到时,扣他家门扉,温声寻他借了把斧子。

    归还时斧子不仅磨得更锋利了,年轻女子还妥帖地添了两条青鱼,言称谢礼。

    那时他方生产完不久,体虚又少奶,他不知年轻女子是心细如发瞧看了出来,抑或恰只是顺遂的巧合。

    远道平缓,春风和煦,这两条鱼确是给了他不少慰藉。

    后来村中传言忽生,他碍于自家妻主与公公的叮嘱,不再与她往来。

    连日来内心难免愧疚。

    那样体面又温柔的女子,只因过往的坎坷悲惨,就要被冠以煞星的恶名,实在令人生忿。

    他想,虽然人心难换,但这一次,自己或许可以帮到她:“公公莫有顾忌,且就找一回她吧。”

    孙老汉几番思量,长吁短叹之后,他下定决心,提上一篮家中晒的腌萝卜,去至景十三家中。

    暮时梨花将谢,纷繁落了一地。

    半大的鸡崽子们也不怕人,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趾高气扬踩在院里的花瓣上来回走动。

    孙老汉本就心虚,吞吐着把请求说完。

    景十三安静坐着,低头不知想什么,一时没有出声。

    他吃不准景十三的态度,开口又道:“往先我们对不住你。家中流年不利,是真有难处,只望你不计前嫌,帮我们一回。”

    “自然不是让你白白辛劳!”他忙又添话道,“待到庄稼成熟,我们给你半担,不,一担麦子。”

    景十三回神时,正听见这话。

    自己这些时日一直独处,与同村的人少有见到,乍有人来寻她帮忙,她只是一时无所适从,忘了要说什么好。

    景十三知道孙老汉没底,心头一忧怕,他反而口中絮絮越多。

    自己回到村中,本意不愿让村里人为难。

    “孙叔叔说的哪里话。”她略有沉吟,起身扶住孙老汉,点头应下,“年有收成不容易,你们勉强才能管顾至老小,无须多分给我。”

    景十三垂眼:“我答应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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