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景十三借了孙老汉家的牛车,慢慢悠悠滚过长道,载着徐宋宋与姜屿回长桃镇。
景十三送姜屿回他宅院时,恰好成简兮从里头走出。
他稍有讶异,很快掩藏了下去,微笑和煦如春风:“小屿再不回来,你的屋宅要被我鸠占鹊巢了。”
似对景十三与姜屿二人的疏淡浑然不觉,成简兮长衫轻敛,温声又道:“可巧,今日斟了好酒,招待客人正是合宜。”
长桃镇虽不大,比之西水村仍繁闹许多,日色正好,明媚照尘。
景十三看不透成简兮,心知他与姜屿是旧识,出身定也贵气,闲居在此不过是捡得趣味,磨日头消遣。
她不愿与他有过多交集,婉声推拒:“多谢公子好意,只是自家妹妹尚需安顿,不当多作耽搁了。”
徐宋宋倒是配合,抱着药篓,端身坐在牛车上,望了一眼便耐性等在后头。
姜屿神色平和,垂着眼睫,对她疏离的推辞并不意外。他的袖摆被风吹动,素衫淡容也难掩清绝气质,整个人疏贵难当。
成简兮回望了姜屿一眼,欲再开口相劝,不经然被姜屿抬手拦住。
“既是如此,你们当心一些。”姜屿嗓音温软如清泉,缓慢说道,“长桃镇中常有相逢,有需要姜屿之处,但请吩咐就好。”
江湖夜雨向来如此,一言落下已是体面。
景十三看着姜屿,轻点头道:“蒙姜公子解围数次,景十三欠你良多,亦会随时候遣。”
她牵着牛车,在长桃镇慢步穿行,为徐宋宋找到了一间安置的屋所。
屋所南北通阔,虽说不及姜屿的宅院华美,好在临街而立,行人往来,适宜开诊堂。
徐宋宋四下打量一番,很是满意:“早知镇上这么热闹,我就不在村里待那些时日了。”平白受了窝囊气,而今想来村中人狭隘愚昧,她依旧替景十三愤恨。
眼神一转,徐宋宋凑至景十三身后:“景姐姐也一起来镇上住吧。”
她知道景十三对西水村的眷赖,这话也是意兴所致,随口说笑。果不其然,景十三不为所动,自顾为她清扫收敛起屋所:“你向来贪新鲜,何时在一地久待过。”
景十三干活沉稳,力气也大,把屋中沉重的物件重新挪开,一一替她归置整齐。
“长桃镇也好,安宁简单,我本就要定日来镇中酒楼行卖猎物,也能顺道看望你了。”她一边说着,又走去里屋,有条不紊地替她把被榻铺好。
一如亲姐关切远行的妹妹,事无巨细地欲要为其安置妥当。
徐宋宋心生动容,不舍这方柔软,一时在旁侧看久了些。
南北敞开,穿堂风一扫屋内,些许灰尘入眼,她这才缓过神来。
徐宋宋软下了声,难得正经地向她保证:“姐姐放心,我在此地也会勤勉钻研,早日为姐姐解下蛊毒。”
景十三摇头笑了笑,不置可否。
时岁如流水,不舍昼夜。
春意将逝,院中的梨花已然谢尽,日光一展,绿叶渐茂。
景十三的生活与先前并无二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庭院中一坐,惯看天际晚霞艳盛。有时炊米做饭,她恍生错觉,不自觉备了两人的份量,而后反应过来,又独自失笑,将多余的米粮倒回罐中。
春忙过后,孙老汉家的田地暂不需人照料了,一家子对景十三感激涕零,不顾她的推辞,硬塞给了她半扇猪肉。
落了几场雨,景十三继续在山脚开荒。
时节渐暖,山里头小兽窜长。
家中的小鸡崽渐大,它们一向不受拘束,已经能自己磨爪刨土,寻找爬虫啄食。景十三没什么牵挂,考虑了会,喂院里鸡崽子们吃了一顿饱食,自己准备好弓箭、利刀,带上足够干粮与火折子,往山中更深处走去。
五日后,景十三满载而归。
景十三这回捕到的猎物更多,十几只山鸡野鸟,还有稍大些的山林走兽,甚至还在山腰隐秘处,采得一株野灵芝与好些菌菇。
山鸡野鸟以及走兽不必打理,趁新鲜直接架去镇中便好。景十三辨不出菌菇种相,第二日她去镇上,先将灵芝与一大筐篓的菌菇送去徐宋宋那儿,由她挑了些自己喜欢的。
宋宋出面作保,让景十三把灵芝转给了镇上一户富庶人家,剩了多数菌菇,景十三则卖给了游方的货郎与酒楼店家。
所得的银钱细数下来,也有十几两之多。
她往镇上去得勤,索性买了头小牛。回到西水村后,她捡些稻草,又砍了些横木,在屋舍旁搭了个牛棚。
徐宋宋支了家医馆,内病外伤看几回,都能药到病除。
镇上百姓多,一传十十传百,都道来了位娇俏年轻的神医,前来或诊治,或来看热闹的,一时门庭若市。
一连几日,徐宋宋诊得的病人,皆有无病呻吟的,她忍无可忍,只言说她们胡闹无度,反误旁人的疾苦。
来人羞讷不语,将这话传出巷子,消遣之人少了许多。
徐宋宋这才宽闲一些。
景十三常会在徐宋宋处落脚,给她做顿便饭,里外帮衬一二,再回村中。
受徐宋宋嘱托,景十三还会在山中拾采些药草,拿竹藤编了个筐,尽数装在里头,一并送去给她挑拣。
这回景十三来早了一日,不期然间,竟在医馆见到了姜屿。
他将长发束在脑后,又以襻膊绑住袖子,正坐在矮凳上,垂目专心磨捣草药。屋中狭光轻柔,照至他的身影轮廓,彷如尘色微漾,碧水沉玉,一时惊艳得叫人屏息。
景十三安静看了半晌,那人似有感应,捣药的动作停住,眸色一动,远远望了过来。
斜入屋子里的日色明和错叠,姜屿握住药杵,低头好一会,而后不紧不慢地把药包得妥当,起身放置在身后木架上。
“我不知道你今日来。”他施然上前,向景十三行了个礼,“徐女君这处忙碌无暇,姜屿想着,自己稍通药理,或许能过来帮顾下。”
姜屿与景十三好些时日未见,而今心境不同,他静立在前,垂目敛起又落下,更觉得无所适从。
“姜公子近来可好?”景十三出声寒暄。
姜屿一举一动尽是得体,闻言笑了笑,温声说道:“一切都好。”
景十三一向木然,两人有了问候,她点了个头,便没什么其他的话好说。日光映照在木壁上,尘色一浮,更添暗柔。
姜屿敛着眼睫,从容又说道:“女君且进去吧,姜屿家中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景十三长应一声:“好,姜公子慢走。”
旋即冷香慢动,姜屿衣衫拂起回风,安静地避身走了出去。
景十三很快挪开视线,提着竹筐走入里屋去,寻见了徐宋宋。
徐宋宋正诊脉写方,忽见到她既惊又喜:“姐姐不是明日过来吗?!”
景十三将竹筐放在案上,低头缓声说:“在山里找着了你要的细辛,担恐放不太久,便早些送过来。”
“那可好!”徐宋宋眉梢一挑,欢喜更甚,“好些药方正缺了这一味,趁着日头好,我待会便去晒晒。姐姐今日就莫走了,你上回送我的猪骨还在,正好今晚拿来炖汤,我好生款待你!”
她一兴奋,对景十三不自觉便絮叨起来。景十三神色平常,蹲下身子,照旧帮徐宋宋把药草分入扁筐中。
少顷,她状若无意问起徐宋宋:“姜公子近日常常过来?”
徐宋宋笔毫险些一折,似心虚一般:“是啊。”
她愈加埋头,避开景十三的目光,硬着声说:“医馆就我一人,脚不沾地也忙不过来。姐姐你又不常在,长桃镇中我只与姜公子相熟,可不得只请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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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中岁月风轻喧和,长屋炊烟。
徐宋宋不是仁心济世的善人,虽为医者,却也有自己的偏私,亲疏之间,她并不难抉择。想及景十三,她似有什么隐晦计量,几番犹豫下定决心,顶着景十三的名头去找姜屿。
姜屿得知后匆匆赶至,着急之下,额间甚至沁了薄汗。
看见只有徐宋宋一人,姜屿眸色很快暗下,又成了与世无争的轻淡模样,这才心下通明,行无回首,并不是景十三找他。
“徐女君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难处?”
徐宋宋几消一眼,便看出他瘦了许多,似有郁结于心,眸中愁绪不平。
她别扭着神色,瓮声瓮气:“我来向你赔罪,在西水村时,我对公子多有冒犯,实在对不住。”
姜屿一愣,随即摇头失笑:“没什么,女君莫放在心里。”
景十三在意徐宋宋,他爱屋及乌,待她也多宽容。大梦了两日后,他心力交瘁,哪还有余力记住先前的波折。
更何况姜屿神色暗下,她又没有说错什么。
徐宋宋见他羽睫疏动,知道他又陷入怅落中,更是过意不去。她心中有景姐姐作倚撑,甩过多余的不忍,来意坚定了几分。
“还有一事。”徐宋宋脚尖戳地,低声说,“医馆病者来往不绝,我一人无暇分身。公子曾为受伤的鸡崽包扎,手法娴熟稳重,想来是知晓药理的,能否请你过去帮顾一段时日?”
姜屿抬了抬眼,明光轻移,似有心动。
只是稍纵之间,他又将这处光亮掩藏下来,神色平缓毫无破绽。
“我为你另寻两人可好。”他谨声道出缘由,“我怕景女君不愿见到我,若我贸然出现,难免让她意兴消减,徒生敷遣。”
徐宋宋有些着急,想法子说:“这有什么要紧,姐姐日程一向有定数,公子若觉得不自在,与姐姐避开就是了。”
她胡言一遭,自己都觉得无礼。哪知姜屿淡容平和,思忖了半刻,竟点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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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宋宋一五一十告知景十三,说罢还不忘感慨:“幸而有姐姐的情分,不然哪里找这样稳妥的郎君。”
景十三似觉不妥,皱起了眉头,片刻说道:“他毕竟是男子,镇日抛头露面,于他的清誉有损。”
徐宋宋噗嗤一声笑了:“姐姐从前可不似这么迂腐。”
景十三的言辞实在蹩脚,难以叫人信服,徐宋宋直言又道,“当今陛下都是男子,三十余年来,男子拜官登相者亦有之,还有甚么是他们不能做的。”
“话说回来”她不想景十三在意这处,平添烦恼,是以挑起另一句话,“姐姐,眼下又快到十五了。”
景十三神色暗淡下来,点了个头:“不错。”
“景姐姐放心,近日我对你的蛊毒已有些研解。”徐宋宋看了眼景十三,含糊说道,“你那日就待在家中,莫走动了,我为你送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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